"I will never go back, for the simple reason that all the Russia I need is always with me: literature, language, and my own Russian childhood. I will never return. I will never surrender." (Nabokov, 1962)
Monday, December 11, 2023
玄学笔记(二)
Friday, December 8, 2023
玄学笔记
Saturday, December 2, 2023
劈开两半读三毛
Tuesday, November 21, 2023
另类的悼文
在我敲打键盘完成上一篇博文时,舅舅正在死去。他的离世对我在精神上所造成的打击,我是未曾料到的。过去两周多来我勉力进食、与人对话、完成工作,但整个人陷入极度的黑暗与痛苦中,至今无法抽离。但我又为自己的痛苦的感到愧疚,因为那痛苦的来源是自私。这痛苦的来源我自己可以厘清,却不愿敲击键盘记录下来——记录它即是直面它,我没有直面它的勇气。
家庭成员互为冤亲债主,舅舅在门生故旧眼中正直清廉、风度翩翩、重情义,是真正的绅士型学者,可在家人眼中又是另一番形象。论性情和喜好,我在家族中最亲的人是外公,跟舅舅虽从未亲近,向往书香清雅的我却也是暗暗仰慕他的。他桃李满天下,可能只把我当提携过的后辈之一,我的寡言内向、不通人情,也曾令他有所微词。拥有相似的经历不代表能互相理解,因为向上向下完全是两个视角。
(敲击键盘的时候已经痛苦至极,思绪纷乱,此时窗外也正狂风大作……就不作起承转合了)
我唯一所能而家族中其他人皆不能为舅舅做的事,就是将他生母的照片以数码的形式上传到互联网。舅舅一生痛恨中共,但的确也在中共体制下完成教育,曾跟我说他无论几经友人劝说,都无法在心底建立起一个神(例如耶稣基督)的形象。他也笑说神鬼都是无稽之谈。既然如此,他一定不会介意我将他生母的照片上传到网络。家族中人处事粗疏,必不会有人好好保存这张照片,倒不如让她的形象以数码的方式在这世间多存在一阵。
这是一位极可能生于、也死于民国年间武汉的女士。她可能是一位地主家的小姐,受限于时代,她未必读书识字。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她被嫁给指腹为婚的对象——他是地方官员家的独生子,单眼皮高鼻梁瘦长身材,也算一表人才。婚后她接连生育,但他也许脱不了小孩心性,也未必顾家。他们的孩子也有夭折,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继承了她的浓颜好相貌——她丈夫和后来续弦的妻子生的孩子都不如这两个哥哥好看。噩运突然降临,她被诊断出患了癌症,在那个医学未够昌明的时代,很快地去世了。据说她对开朗豁达的长子放心,唯担心幼子将来与继母相处不好——后来果真应验。这两天我总在看手机上她的相片——穿越时间、空间与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外婆对视。她知道自己这么美吗?她是否向往过自由恋爱呢?她经历一次次生育、流产的痛苦时,能与谁人诉说呢?长子仍未长成,幼子懵懂未知,她作为亲妈却要撒手人寰,那该是多么难受……这种怀想深深触痛我,使我第一次希望那些神鬼传说都是真的。舅舅,希望你已经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团聚。
Thursday, November 2, 2023
死荫的幽谷
Saturday, October 28, 2023
以后不写这人和这段经历了,否则很难避免走向刻毒……
Sunday, September 10, 2023
毒唯式嗑钟念华
细究之下,《毒舌大状》亦不过是我们自小看到大的TVB刑侦剧中某单元的影版——腐朽堕落、饱暖思淫的大户人家,多重悬疑下另有真凶,可怜的被害者被杀完又杀,以及……难啃的对手戏剧化的反水(致敬《誓不低头》?)。爽归爽,以戏剧角度来看这种“庶民的胜利”没意思透了,反派怎可写得那么单薄扁平?好在“生活西化”的刁蛮大小姐美得很,教我想起亦舒在《印度墨》写男主良配:“体态修长,因为身段不显,才分外高贵。”社媒上玩梗的话,说是钟念华“愚蠢,却实在美丽。”竟让我稍微理解为什么郭芙这草包亦有拥趸。
回头再看一遍,钟念华不仅愚蠢,其坏脾气与妈宝属性也与草包如出一辙。草包一生中最动人之处,是在襄阳围城、千军万马之中悟到自己的少女心事——倒也不是我出于私心,乐见杨过断臂之仇得报,而是这粗粗蠢蠢、莽莽撞撞了一辈子的人,终于也细致温柔了一回,难得难得。照这个思路去展开写恶女钟念华,那必然是十分好嗑的。也果不其然,网上寥寥几篇同人文,都是照这个角度去写。
盖因如今是公元2023年,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去看大婆怒打小三、谋害“野种”的狗血故事。虽然以人类泥猪癞狗的本性来说,只要男权仍然稳固,大婆教就永远有信众,而信众将永远视宣示主权、怒打小三为第一要务。但太现实的人不需要看电影,只需要环顾四周,电影、小说此类虚构故事的要务,则是展示人性的撕扯、情欲的迷离,俗称“发疯文学”。名门闺秀钟念华可以疯,但不必俗。电影中的她,可惜是俗气了点,尤其当她负气说“那个女人”破坏别人家庭、活该坐牢时……
比这段台词更高级一些的处理,是她疏通关卡后一袭红衣前去探监,一言不发在曾洁儿面前点起一支烟,施施然吐完烟圈又在案上狠狠摁灭。这张力,谁敢说不是性张力呢?而性关系中的玩弄、霸凌与操控,即使明知是不妥,谁又没白日做梦幻想过?妄想过?
她还最好“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富家女含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有狩猎天性,猎物甚至会排队送上门,但她偏要贪那不可强求的孺慕、宠溺,她得不到,她天天发疯……那可就太好嗑了。
哈哈哈哈哈写得好兴奋,先写到这里。
Friday, September 8, 2023
戴锦华谈玉娇龙
……我们会看到在故事当中的玉娇龙,她和所有前现代中国的禁令、逻辑都无关。她不在意孝道,她不在意贞洁,她不在意江湖道义,她所追求的就是好玩。她所追求的是轰轰烈烈的人生,她甚至不追求天长地久,甚至不追求爱情的沉溺。她更拒绝于臣服任何的权威……
此时弹幕悠悠飘过——“玉面(碧眼)狐狸教得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Friday, August 11, 2023
玉娇龙难道是我此生挚爱??
天后的逝世勾起一代人的记忆,而我看她当年在奥斯卡颁奖礼上的表演,惊觉《卧虎藏龙》主题曲的英文版歌词原来这么好——《月光爱人》版歌词非常有英文口水歌随便翻回中文的感觉,什么“请爱我/一万年/用心爱”什么东西嘛……反而是A Love Before Time的意境更贴合电影,而我最喜欢副歌那句"when we shed our earthly skin/and when our real life begins/there'll be no shame/just the love we have made before time."就是说……the love they have made, figuratively or literally, 真的都很可!之后在朋友圈悼念天后时,我用了歌中另一句:"when the forest turns to jade/and the stories that we've made dissolve away/one shining light will still remain."
而当年颁奖礼上的舞蹈表演全然关乎玉娇龙与罗小虎,深得我心,女舞者最后的跳崖与飞升(呃……其实还蛮美的)更是戳我,遂重温了一遍《卧虎藏龙》。
还是的——人到这把年纪已经不想博采众家之长、衡平己方观点了!玉娇龙好极了,天分那么高,脾气那么大,一言不合就要打,与罗小虎在沙漠里你追我赶,像一只气鼓鼓的小兽;两人之间的那种性张力,那种美,啧啧(当然如果罗小虎是个哑巴,一切会更美)。而我一看到李慕白和俞秀莲出场叨逼叨就翻白眼拖进度条,直到他们消失。其实这么多年我的趣味一直没变,但年轻时还会装一下*写什么“玉娇龙不过如此,李俞的平静里蕴含力量”啥的,简直是放屁!非常想穿越时空回去扇自己一个巴掌!至于当时某种流行的观点是玉娇龙跳崖是殉李慕白的道……反正就见仁见智吧,以我的趣味来说老男人的道是没什么好殉的,“图他岁数大?图他不洗澡?”碧眼狐狸虽则是邪派,也是拿个虚构的江湖诓她诱骗她,但好歹比“我修仙我悟道李慕白是虚名”的老男人PUA还多份真性情。
总之,遵循这个思路又嗑了一下一线天和宫二,心里不免埋怨宫二眼光差,叶问身上的老直男自恋不少于李慕白,而且比李更有种寡情的利己主义,就很烦人。一线天不强多了?!好在玉娇龙野得很,每次睡罗小虎都强翻上去占据上位,我喜欢!我准备构思一个宫二真爱其实是一线天的故事,嗯!
Monday, August 7, 2023
emo过后
- 关于那位由女性假扮的、得了末期胃癌又被车创到半死(一边打字一边翻了三十个白眼)的前“男”友,即使作为谎言也编得过于离谱了……我想她这么编大概是某种互文,专为报复我当初的欺骗?不过我记得她后来有次在电话里痛哭失声,之后跟我“坦白”这事时我人已经到了美国,而从当时的聊天记录看来,我居然是相信她的?所以我究竟是相信她的为人,还是相信她真的可以这样蠢?诤友说她大概自己也接受不了临阵脱逃,所以精神麻痹自我。不过人家一个好好的直女误入同性迷局,也不好说是临阵脱逃,但是这种套娃式谎言真的很离谱……
-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真的上当受骗?以她后来表现出的性格与处事作风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可能真的沉醉于小说、传奇故事中的戏剧性,所以当眼前摆个健全人和绝症车祸双重debuff的,一定选后者为其痛哭流泪披麻戴孝更刺激啊!要说起来,我在后来的成长中很刻意地避免这种戏精属性,也是拜这段经历所赐,否则我一厢情愿为素不相识的日本帅哥发疯这种闹剧,大概还要持续几年(那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 除此之外石女士似乎是个好脾气的人,不管我怎么冷淡刻薄都不生气。不过那些记录全在她搞出绝症车祸男的幺蛾子还玩失踪之后,可能在那之前我对她也还好?这个我自己不太记得了。她最烦人的一点大概是棉花肚,重新联系上后我所有对过往的质疑和不满她都不给正面回答,也不骂回来也不拉黑不绝交。被消失这种事太痛苦了,何况是对于二十岁左右的孩子。我最后对她破口大骂让她别再来莫名搭讪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未必是酒店公寓的空调不够力,而可能是对当时痛苦的生理记忆。
Monday, July 31, 2023
重温的镜像
一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你是否相信,大千世界内外,有无数个你、无数个我?在某一时空里,这风度翩翩的金融才俊其实黑白通吃亦正亦邪,而那粗粗鲁鲁的汉子却是忠直好人。
如果你愿意相信宇宙没有穷尽,那他们的故事何尝不可重开?
阿孝从未想过会再遇到婷婷。
他不愿意想这些往事,不单只为他爸爸丁蟹错手打死婷婷的爸爸方进新,令他变作仇人之子。对阿孝来说,方家的大宅,方家孩子们光鲜的衣着与新式的玩具,都令他这个佣人的孙子羡慕又自卑。小他几岁的方展博讲一口美国学校腔调的英文,而他那时已经没有书读。方进新死后,方家家道中落,早已搬出那座大宅。阿孝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功夫细想——丁蟹因过失杀人入狱,对本就贫寒的丁家是雪上加霜,奶奶一把年纪出去帮佣,而阿孝长兄如父,辛苦拉拔三个弟弟长大。
在最难的时候,阿孝几乎真的考虑过混帮派。他有个街坊是帮会中人,豪爽重义,不欺负丁家一门孤寡,反而多有帮扶,令阿孝觉得黑社会也有好人。只是最后一刻,他记起老爸入狱前的叮嘱,说是“人善人欺天不欺,”要他无论多难都要生生性性做个好人。与此同时,他脑中还响起另一个声音:“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作恶的人……”人拣哪条路走,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方家有一子三女,儿子展博是个鬼精灵,与少年老成的阿孝玩不到一处;余下三女,方芳与方敏都是乖巧公主,与阿孝相处最多的,是男孩气的二女儿方婷。方家并非教徒,所以阿孝也不懂为何他手上有一本方婷送的《圣经》,扉页上是小女孩稚拙的笔迹:“送给孝蟹”。他却总记得婷婷念过这几句经文,还说以后他如果做恶人欺负人,她就不同他玩。
一眨眼十六年就过去了。
这一日阿孝放工在家,接到电话说他二弟益蟹闯了祸,被人扣住,要他过去领人。阿孝赶到时,益蟹被关在大学一间废弃的教室里,头被打破,脸上尤有血迹,由两个保镖样的人守着。
“老二,怎么回事?”
阿孝兄代父职养大的几个弟弟里,阿旺阿利都争气,双双考到奖学金,一个读法律系,一个在医学院,大把前途,而老二益蟹则衰在脑子不灵,整日横冲直撞,但阿孝知道他为人不坏,并不会无端惹事。
“阿虎,你就放了他吧。”
背后响起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人。阿孝回头,只见一个年轻女孩,看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斯文清秀。这眉眼,这娇怯的样子,总觉得是哪里见过,阿孝心里一咯噔。
其中一名西服保镖见到女孩走进来,微微欠身点头,显得颇为尊重。
女孩仔细看了看阿孝,忽然脱口一句:“你是孝哥哥?”
二
原来是她。小时候他们一处玩耍,方芳嫌弃丁家人的穷酸样,从不好声好气称呼他们,唯有尚属稚龄的小女儿方敏,会斯斯文文乖乖巧巧地喊他们“蟹叔叔”,“孝哥哥”。她之所以能这么快认出阿孝,恐怕是已经知道了益蟹的身份。
“小敏?”
女孩点点头:“我是方敏。” 她语气变得冷淡,可能是意识到不该再用小时候的称呼。
这是应分的,阿孝心想,毕竟两家闹到这样。
“究竟发生什么事?”阿孝问道。
方敏微微低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她害羞矜持的样子,跟小女孩时很像。阿孝又看看益蟹,见他自从方敏走进房来,表情由颓转喜,几乎要咧嘴傻笑起来,显是对她颇为着迷。丁益蟹其实生得清秀,但那副尊容令到阿孝没眼看。“死蠢!”他心里暗骂。
阿虎见方敏不好意思开口,不得不插话:“丁先生,我们知道你是家里的大哥,也是一家之主。这一次我们只是警告,希望他不要再骚扰四小姐。”他看看方敏。
“老大,我真的没有……”益蟹兀自嘟嘟哝哝。
四小姐?方敏作学生打扮,倒也看不出家境好坏,但那份自信从容,确实像阿旺那些中产以上人家出身的法律系同学。看来方家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差?阿孝苦笑,他还想展博会否同他一样,小小年纪就没书读,要出来做事捱苦。他们有钱人家到底不同。
方敏脸一红,又催促说:“阿虎,行了。放人吧?”阿虎却不置可否,抬手看一下表又看向门外,显然在等什么人。
阿孝立即明白方家另有话事人。那是方家的叔伯?还是阿博?阿博从小读美国学校,现在也成了方进新那样的大有钱人吧——所以小敏才会被好好地保护起来。想到这里,阿孝竟觉得有些欣慰。至于益蟹,只要让他不要再去找小敏就好。阿益虽死蠢,但对他这个大哥的话从来不敢不听。
阿孝对方展博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和几个弟弟经常捡阿博不要的玩具来玩。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旧球鞋与洗白的牛仔裤,想象自己将要面对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方展博,一如他爸爸当年面对方进新,不自禁挺了挺腰板。
这时候脚步声又再响起,又是来了一队人马,好大的排场。
但打头那人并不是他想象中身光颈亮的方展博,而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虽身量娇小,却有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以陌生人的眼光来看,她明眸皓齿,生得极美。
但这并不是阿孝此刻能看到的。事实上,从他的目光落到她脸上那一刹那,他就如着魔中邪,口燥舌干,耳中嗡嗡作响。这不是因为女人的美貌,而是他在那眉眼的比例、嘴角的线条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样子。
三
女人的眼光如一道冷电,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阿孝?”她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多一阵,开口问道。
那是婷婷,方家女儿中唯有她这样称呼他。
阿孝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也认出了她。
方婷眼前的青年异常高大,即使衣着简朴、一言不发,也难被人忽视。他的神情也跟少年时一样,那样沉着,又掩不住一丝骄傲、一丝不甘。
“我这个妹妹善良又胆小,从来都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方婷说话时,没有看丁氏兄弟中任何一个,语气也波澜不惊, “事情我们已经查清楚。丁益蟹确实没认出小敏,也不是故意接近她,所以这次就算了。请你来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我妹妹不会跟无谓人做朋友,尤其是姓丁的。这一点希望你们清楚。”
“方小姐,”阿孝识趣,“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抱歉,也很对不住。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以后都不会发生。”
“阿虎?”方婷只对阿虎使个眼色,两人就放开了益蟹,阿虎更递上一张卡片给阿孝。
“他的伤应该没有大碍,”方婷斜了益蟹一眼,“打这个电话可以找我们拿医药费。哦,差点不记得,你有个弟弟是学医的,所以不需要去医院对吧?这样的小事,如果惊动警方的话,会让我有点难做。”她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很重,看来也真的查了丁家的底细。
这不是普通有钱人家的做派,阿孝暗想。“我们明白。”他知道多说无益,上前将益蟹一把扶起就要离开。转身之前,阿孝对方氏姐妹点头致意,方敏感到尴尬,将眼神躲闪了过去,而方婷却面无表情地直视于他。阿孝记起丁蟹第一次带他们几个“乞儿仔”去方家,方芳和方敏都害羞地躲到方进新身后,只有婷婷,她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他,她晶亮的眼神,总像是能把人一眼看穿。
回家途中,阿孝才从益蟹口中问出事情原委。益蟹没有正经工作,有时会跟班兄弟去地盘开工。正巧大学有旧楼维修,他在那里偶遇方敏,贪她青春靓女,时常借故搭讪。
“鬼知道她是方进新的女儿啊,”益蟹仍然觉得冤枉,“不过话说回来,原来方婷比她妹妹更漂亮,有前有后……不过方敏的样子就好清纯,方婷……喂,大哥,方婷是不是比我还小几岁?但你看她那副打扮、那种排场,你说会不会是被有钱人包起来的?”他继续胡言乱语。
阿孝正翻箱倒柜找东西,听阿益说得愈发不堪,故意把抽屉开关得砰砰作响,好盖过他的声音。最后,他终于翻到那本黑色封皮的《圣经》,独自走到阳台坐下翻看起来。“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作恶的人……”婷婷,你现在是怎样的人呢?他眉头深蹙,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半山的大宅里,方婷呆呆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卸了妆的她,看来确实比小敏大不了几岁,像个刚毕业出社会做事的大学生。她转脸避开自己深不见底的目光,心里默念:主……却要转脸不看那些作恶的人。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听说你今天见到了姓丁的?没出什么事吧?”
四
“没事,一场误会而已,已经警告了他们。”方婷答道。
那人走上前来,将手轻轻搭上方婷的肩膀。镜中映出她姣好的容颜,几乎更盛于正当年的方婷,现出疲态的,只是那对眼睛。
“玲姐,这么多年,多亏有你。”方婷握住她搭上来的手,脸上满是依恋。
罗慧玲曾是她父亲方进新的未婚妻。方进新死后,是她义无反顾承担起照顾他四个年幼子女的责任,也接手了方进新的事业。
方进新出身世家,到这他这一辈上却人丁寥落,剩他一个单传的儿子。更为不幸的,是他的发妻早年死于意外。似他这等背景与身家,不为年幼的子女早做打算是不可能的。明面上,他将全副身家投入股市,不及抽身便已身死,方家宣告破产。但他在地下的产业及运作,还来得及由心腹叶天交托于笃爱的未婚妻。地上讲的是法律与契约,地下讲的是人情与恩仇,倒不在乎一纸婚书。罗慧玲认识方进新时不过十九岁,却已展露出惊人的意志与魄力,而她多年来苦心经营、游走黑白两道,除得叶天臂助之外,无非凭着她对所爱之人的一句承诺。如果方进新不死,她会有名流太太、少奶奶的另一重身份,而不是如今这蛰伏在黑暗里、触角遍及全港的洗钱集团大庄家。
“别说傻话,”玲姐对方婷笑笑,跟着脸色一沉,“姓丁那家人现在怎样?”
“只遇到了老大老二,看来家里环境不算好。”方婷答道。
玲姐“嗯”了一声,似乎是满意这个答案,说:“这样对大家都好。如果丁家想要捞丁蟹出来,我们就不得不做些事了。”
她见方婷不答话,又问:“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玲姐,”方婷话声里难得有一丝撒娇,“没有你我真的不行。而且,或者……大哥会回心转意呢?”
玲姐摇摇头,叹气道:“你也知道玲姐其实比你们大不了几岁,这么多年都忙着顾住生意,也没好好跟你们相处。你大哥这个人……我始终捉摸不透。你爸爸这些儿女里,还是你最像他,把他的事业交到你手里,我也最放心。现在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我也算可以对你们的爸爸有个交待。”
“玲姐,你真的喜欢光叔?”叶天因病引退后,由他的下属李立光帮忙打理集团的日常事务。阿光忠实可靠,这些年和玲姐走得很近。玲姐希望在把生意交还给方家人之后,跟阿光结婚,过些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玲姐默然不语。方婷的梳妆台前摆满了家人的照片,照片里的方进新眉目疏朗、英气勃勃,正朝她微笑,她再没遇到过他那样神气的男人。就是为了那份爱,她甘心入了邪道。阿光也不过是一个可靠的、了解她过去的人。她爱他吗?这似乎不重要。
那次不怎么愉快的重逢之后,阿孝早就收拾起心思,孰料几天后的一个雨夜,他见到了负伤的方婷。
五
其时天色已晚,那女孩急急钻入他计程车的副驾时,左手正按住鲜血长流的右臂。
“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司机麻烦你快开车,先开离这一带再说。”
两人一照面,都是一呆。
方婷惊讶于这么快又见到阿孝,还是在她少有的狼狈时刻。而阿孝则几乎没认出方婷来——今天的她只简单束了侧鬓辫,大一码的白衬衫束在米色长裤里,脸上不施脂粉。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车疾驰过一阵,阿孝边看后视镜边问:“现在安全了吗?”
“什么?”方婷不解。
“你刚才只叫我快开车,并没跟我说要去哪里。我猜你在那一带遇到危险,所以问你现在是不是安全了。”他的嗓音低沉动听,此刻别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被他这一问,方婷见车已开远,也松了口气,忍不住微笑道:“安全了。”
阿孝“嗯”了一声,突然靠边停车。“你的手有没有事?”他边说边打开车灯,想要检视方婷的伤。见他欺近,方婷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阿孝见她的手臂仍在流血,急道:“把手拿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抓过她的手。她纤瘦的手腕抵不住他有力的拉拽,整个人都侧了过来。
方婷忍不住觉得这场景荒谬,跟几天前的相遇相比,双方似乎对调了身份。
“是被刀割伤的?看来伤口不深,只要止住血就没事了。”他没多余的话,弯下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纱布,麻利地给她包裹起伤口来。
他虽是一片好心,要方婷开口道谢,她却说不出口。半晌,她生硬地来了一句:“你……车上怎么有这些?”
“你不是知道我有个弟弟学医?”他手上动作不停,把纱布密密层层在方婷伤处绕了好几圈,使力缠紧,“阿利整天唠唠叨叨,让我在车上备一个急救箱,没想到今天真的会用到。再说我从小跟人打架打大的,差点去做了古惑仔……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讲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她咧嘴笑了笑。
阿孝少年时捱苦多,练就了沉稳刚毅的性子,兼又生得高大,不笑时自有不怒自威、生人勿近的气场,笑起来却格外青涩,像个莽撞少年,这种反差使方婷忍不住暗暗好笑,打趣他道:“做不成大佬孝,做司机大佬也不错。”
“我在家里就是大佬孝。”他笑着说。
方婷默然。她派人查过丁家的底细,知道过去十几年来丁家全靠他这个大哥一肩担起。而她自己的大哥方展博,已经出走多年,甚至带走了龙成邦的一个女儿,令对方派人来兴师问罪。龙成邦是当年的总华探长、方进新的合作伙伴与护身符,至今仍因贪污被香港警方通缉。方展博和龙成邦的掌上明珠龙纪文,是各自家族的黑羊,因此彼此吸引。
可惜她就没有这样的“大佬孝”,方婷想。大哥出走后,姐姐方芳也嫁了人。方芳自幼胆小,玲姐从未寄望于她,做少奶奶最适合她不过。至于小敏,她是会考七科A的资优生,方家希望安排她读完港大就去外国深造,离开这是非之地。
方婷不是不知道,他们优渥的生活背后,有多少人因为赌档、毒品、高利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玲姐又能怎样呢?让她和她的兄弟姐妹跟丁家兄弟一样——在酒楼门口捡剩饭吃,蹲在街边洗碗,在街边摆摊时为了争地盘被古惑仔追打?由奢入俭,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
阿孝给方婷包扎好伤口,抬头见她正出神,他这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她——原来婷婷生得这样美,即使她的头发乱了,白衬衣上沾了血污,脸色还有些苍白。车灯橘色的光线在她脸上投出恰到好处的阴影,勾勒出美丽的轮廓。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车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配合她忽明忽暗的眼神。
她忽然回过神来,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说:“司机大佬孝,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现在做哪一行?”
“如果你想说,我也可以听。”阿孝只答了这一句。
方婷很难不对这个儿时玩伴产生好感。他虽只是个的士司机,却毫无市井人物的粗鄙与市侩,倒像是见过大世面。“即使我骗他说我刚杀了个人,他可能也接受得到,”她暗暗好笑,想着想着又心下一沉,“难道我现在做的事,不算是在杀人吗?”
“其实,”方婷坦白道,“我瞒住所有人出来,只是想看一看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没想到打扮成这样,还是被认了出来。”那里不是方家地盘,对方无意伤方婷性命,只是见她奇货可居,想劫持来跟罗慧玲讲数。
阿孝这才想起来,方婷上车的地点正在方家旧屋附近,他自己小时候也常被爸爸带去那里玩。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还不想回家,”她摇摇头,“我想看家里的旧屋,也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透口气。你的车还剩多少油?”
“白天刚加满。”阿孝答道。
“除了车钱之外,这缸油也入我的数,你只管开,去哪里无所谓。”她对他说。
六
这之后的几周里,两人似乎形成一种密约,阿孝总在深夜载着方婷穿梭于这城市。方婷不让阿孝送她回家,只会约定地点另由手下来接。她曾决绝表示不愿跟姓丁的有任何瓜葛,却总鬼使神差想起那高高大大身影。她自小倔强,会找欺负姐妹的男孩打架,打到鼻青脸肿也不退缩,事后更拒不认错。悖逆之事对她有天然吸引力,更何况,她太需要透口气——玲姐正逐步交付于她的,不仅是集团最核心的事务,还有最狠、最绝的手段。
阿孝风雨无阻,总在一处等方婷。他对她的感情实在复杂——那大宅里公主般的女孩,曾是照进他心底的月光,多年后再见,她已转向暗面,但那深渊一般的黑仍使他着迷。他甚至心生异感,觉得命运是被逆转过——《圣经》易手之后,方婷承担了本该属于他的黑暗。思前想后,层层情愫纠缠交叠,在他心中化作绕指柔情。
所以,当方婷终于说出“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仿如一脚踏空、重重跌落,但他心气极高,不追问也不挽留,只淡淡答道:“我明白的。”老爸给他取名“孝蟹”,中国人百善以孝为先,他不是不懂杀父深仇是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几天前,城中有民宅离奇起火,一家老幼葬身火海。而这一切,皆因家中长子反出帮会时,带走牵涉某金融集团洗黑钱的重要证据。香港是这样一个地方,无论黑道白道,掌控钱匣子的才是话事人。方婷只须下命令,正如玲姐也从没自己动过手,但这不代表她们不是罪人。此次以后,方婷知道主必不再看顾她。她又是那样一种人,拣定了路就要做到尽。耗尽一缸油穿梭天边海岸的浪漫与闲适,她不能再拥有。
但命运的齿轮一经咬合,就会飞速运转。阿孝整日愁眉不展,几个弟弟都看在眼里。阿旺最是醒目,知道大哥有心事也只跟一人吐露,直接跑去庵堂找了奶奶。一问之下,原来阿孝前几日带过方婷来探望她。对余事不知情的奶奶一脸欣慰:“真是好了。婷婷现在生得亭亭玉立,好漂亮。他们一家人看来生活都算不错,总算是天有眼,这样我的心还安乐点。真希望博仔有一天也可以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
丁家的奶奶何贱原是方家的老佣人,带大方进新和他的子女两代人。丁蟹入狱后,她外出帮佣养家,年老后却离家入住庵堂,说是要吃斋念佛为儿子赎罪。
阿旺吃了一惊。他平时住宿舍, 对之前益蟹挨揍的事并不清楚,但他毕竟念的法律系,同学中又不乏有人出身律政世家,因而他对城中盘根错节的黑恶势力、法外之地,不是一无所知。“大哥究竟在搞什么?为什么要跟方家的女儿混在一起?”他忍不住喃喃道。
贱婆婆年纪虽大,耳音却好,听到阿旺喃喃自语,满脸堆笑对阿旺说:“婷婷说了,是她自己要来看我的。”
阿旺金丝边眼镜背后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贱婆婆这话不假,确实是方婷主动要来探望她。两家虽反目成仇,方婷的想法却与玲姐、大哥与姐妹都不同,她并未迁怒丁家余人。她自幼失去母亲,对慈爱的贱婆婆一直挂念。至于找人调查和教训丁益蟹,那一半是益蟹自己不像话,一半也是不愿玲姐亲自出手。
但这件事,最终还是惊动了玲姐。
七
阿旺回到家,几兄弟把事情一说开,才明白老大多半是为了方婷。阿旺功课紧,匆匆交代几句不要惹方家就回了学校。益蟹却哪里肯听,认定了方婷是故意玩弄老大。他在乎老大到死,又不知去哪里找方婷算账,只好用了最蠢的办法——又去大学堵方敏。这一次,不仅挨了一顿好打,更是把整件事都扬了出去。
这边厢,方婷刚进家门,就见到方敏坐在客厅等她。
方婷是从台湾见完龙成邦回来。这位前总华探长因贪污被通缉,终身无法再踏足香港。与他长期合作的方家,自然是他的最佳代理人。如今香港警队高层中不乏龙sir的门生旧故,人情牌暂时打不完,捞偏捞得依旧风生水起。但合该也是他的报应,他那七八个老婆、二十多个子女,哪一个不是想趁他病拿他命?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就连唯一真心待他的小女儿龙纪文,也给方家那不成器的儿子拐跑了。出于某种情感投射,他对担起家业的方婷还是高看一眼,却也不为难她。
“敏敏,今天不用上课?”方婷疑惑道。
方敏急步上前,轻声对她说:“家姐,你和孝……丁孝蟹的事被玲姐知道了。丁益蟹跑来学校找我,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那时候你在台湾,阿虎直接把事报告给了光叔。我知道你今天下飞机,特地回来告诉你,”她凑近来,以几乎耳语的方式说:“玲姐听到后,一句话都没说。你知道她的脾气,她开口骂你还好,她不说话就……”她把自己说得害怕起来,脸色都白了。
方婷听罢,深吸一口气,对方敏温言道:“放心吧,一场误会而已,我会跟玲姐解释清楚。”
“三家姐……你是不是真的……”方敏嗫嚅道,“我们的爸爸毕竟是……而且我也不喜欢他们。”
方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家姐知道,家姐有分寸的。”
佣人见两姊妹终于说完话,忙走上前来说:“三小姐,罗小姐让你回来就去书房见她。”因为没跟方进新正式结婚,玲姐让家中帮佣一律称呼她“罗小姐”。
天色已近黄昏,楼上的书房里却没开灯,罗慧玲正攥着一枚残旧的戒指沉思。
“玲姐。”方婷敲了敲门。
“进来,”玲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龙成邦那边谈得顺利吗?”
“还不错,他的要求还算合理。”方婷面对玲姐坐下。
玲姐“嗯”了一声,说:“我早就说过,你比你大哥更合适继承这份家业。你果然没有令你爸爸失望。”她的语气不急不徐,只是说到“爸爸”两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说完,她抬眼冷冷瞪视方婷,好像等她交代什么。
“玲姐,我不会令爸爸失望的。”方婷不愿多说。
玲姐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自顾自说到:“这些年我忙着打理生意,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们。其实你也知道,我很年轻就认识了你们爸爸,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我自问也教不了你们什么做人的道理。婷婷,你还记不记得你们的爸爸是怎么死的?”
方婷依旧沉默。她怎么可能忘记,当她和玲姐、方芳和小敏赶回家中时,大哥正看着躺倒在地的爸爸发呆,鲜血仍从他的口鼻涌出,他却已对儿女们的哭喊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大哥突然嚎叫起来:爸爸死了!
但跟亲眼目睹丁蟹行凶的大哥不同,年幼的方婷印象中的丁蟹,是那个站在法庭的犯人栏里一声不出、眼神悲哀而无措的人。更早的时候他们叫他“蟹叔叔”,把他当马骑,这使方婷很难把他和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但方婷也记得,法庭上陪着他们几个孩子的玲姐,在与丁蟹对视时,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玲姐却不知道方婷此刻所思所想。方进新的这个女儿,与她的姐姐妹妹都不同。她既不温厚也不乖巧,安静不出声时反而更显倔强。“阿婷,”玲姐厉声说道,“玲姐只要你老实答一句,你和丁家的大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当年方进新没有留下产业,罗慧玲也会出去做杂工养大他几个子女。如若那样,操劳度日却生活平顺的她,听说了方婷和杀父仇人的儿子搞在一起,会像世上所有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一样暴跳如雷,剪掉方婷的头发,甚至拿出铁链把她锁在家里,但这些年来见惯风浪的她,知道处理问题的方式不止有一种。
就像方婷之前对妹妹说的那样,这本是个极易解释清楚的误会——她和阿孝本没有怎么样。之前虽然她搭他的车四处去,两人坐在车里不多话,连手也没拖过。天气好的时候阿孝会半开车窗,他们就这样一边吹风一边听电台里的音乐,直至深夜。更何况,她已经跟阿孝谈定不再见面。
但方婷不惯受迫,一时竟把准备好的说辞抛诸脑后,仰起脸来,只简单答了一句:
“是的,我喜欢上了丁孝蟹。”
八
玲姐闻言,仍不动声色地盯着方婷,眼神在片刻间转换了多种情绪。在某个瞬间,方婷甚至看到了杀意。
论行事,方婷进取、果敢有决断,像极方进新,但她未能继承父亲性格中冷静、理性的一面。这其实也是罗慧玲一直以来所担心的——方婷是那种即使做好全盘计划、在最后一刻也可能脱轨的人,因为她会让情绪占了上风。这种性子无疑会置她于险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话一出口,方婷也确实有些后悔,接着说道:“……但是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以后都不会见他。是我自己喜欢上了他,我对不住爸爸,但这件事跟丁孝蟹无关。”她与玲姐相处十余年,感情如母女亦如姊妹,她自然知道玲姐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不是冲着她。
玲姐不看她,只是怔怔望着手里的戒指出神。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书房里鸦雀无声。最后,玲姐长叹一口气,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说:“阿光,停手吧。”
方婷脸色微变,忙欲起身离开,却被玲姐叫住。“放心,他死不了。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玲姐!”方婷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疑惑、三分急切与三分恳求。
“你刚才说这件事跟丁孝蟹无关,但他不是这样说的。”
其实玲姐深恨姓丁的一家,早就吩咐手下做事。而阿光传回的消息,是说这小子是块硬骨头,身手竟也不错,要不是一对多终于落了下风,要他低头也费点事。更为奇妙的是,他就是咬死不愿跟三小姐撇清关系,口口声声说他就是喜欢她,除三小姐本人没人有资格让他死心。被打到遍体鳞伤,他还是这一句。
“婷,你知道我中七就认识了你们爸爸,成为了他的未婚妻,对吗?”
方婷点点头,不明白玲姐为什么在这时旧事重提。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通过丁蟹认识你们爸爸的?因为那个时候……”她顿了一顿,“我是丁蟹的女朋友。”
方婷睁大一双妙目,不可置信地看着玲姐。
罗慧玲点点头,像是跟她确认这个事实:“我想这点你也知道——如果香港政府不抓丁蟹去坐牢,我一定会亲手杀他为你爸爸报仇。但是,我跟丁蟹交往的时候,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是我移情别恋,爱上了你爸爸。我初初识你爸爸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有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但……”她温柔地摩挲着手中的戒指,“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后悔过。”
方婷听得感动,伸手握了握玲姐的手。
“婷婷,感情这回事,好难讲什么应不应该。就算是有,也不到玲姐来教你。现在回想起来,你爸爸为人其实好开明好洋派,他不会希望上一代的事影响到你们。”
“玲姐……”
玲姐摆了摆手,示意方婷不必再说:“人现在在皇后码头。”
方婷点了点头,急急起身。玲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眉头深蹙,满脸忧色。
准确地说,阿孝是被扔回了他的计程车里,因为他是在皇后码头附近被阿光手下带走的。方婷驱车赶到,很快找到了他。那时阿孝正斜倚在驾驶座上喘息,看来伤得着实不轻,右腹部的伤口犹在流血,沿着裤管淌在地上。
“阿孝!”她突然这样叫他,“你有没有事?我送你去医院。”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要架起他。
阿孝摇摇头:“不要了,惊动警方好麻烦,你说的嘛,”他忍痛挤出一点笑容,好让她知道自己只是在开玩笑,“现在不是很好?我又可以见到你了。”
方婷却被触动了心事,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人、做的是哪一行了吧?靠近我只会给你惹一身的麻烦,你究竟懂不懂?”她虽一脸关切,这话却说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
阿孝忽然觉得心疼这样的她,而同时身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他终于思考不下去,几乎是哀求她说:“婷婷,不要离开我。”
这一声“婷婷”终于使她多日来的冷静与克制如溃堤一般离她而去,她猛地点了几下头,忽然凑上前去,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动情地亲吻他。
皇后码头的夜空下,身量娇小的美丽女子终于投入到满身血污的高大男人的怀抱。此地原是情侣约见胜地,只是少有如此惨烈的相见与相爱。
九
因为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医科生阿利最近不得不学校家里两头跑。他的七年医科也不过刚开头,最先收治的却是自己的大哥二哥,更令他不安的是时常上门探望的方家三女儿——她每次出现必有豪车开道,保镖众多,在他们基层人家的公屋地带格外扎眼。邻居们开始闲言碎语,说这家人有些手段,攀上富贵人家;也有若干眼光毒辣的,说丁家儿子看着老老实实,原来也跟黑社会有瓜葛。这些话阿利听在耳里很不舒服——明明一家人听老爸话宁愿苦捱也不去捞偏,这时却要枉担虚名?
“大哥当年如果真的去混帮派,现在已经被人斩死了也说不定,”阿利又想,“又或者他真的上到位做了‘大佬孝’,阿旺和我还有机会读书上进吗?也许阿旺会做黑心律师专帮古惑仔脱罪,而我可以开个诊所包庇帮会藏毒运毒……”阿利摇了摇头,为自己的荒唐想法感到好笑,“幸亏是没有……难道顶着‘杀人犯儿子’的身份长大还不够吗?”他这样想。
与爱惜羽翼的阿旺阿利不同,益蟹却不在意方婷的复杂背景。他甚至兴奋地跟老大邀功,也不顾自己身上的旧伤新伤全拜方婷所赐,嬉皮笑脸叫她做“未来阿嫂”。阿孝虽板起脸不许他胡说,心中却感一丝甜蜜,但这真的有可能吗?
探监室透明玻璃的对面,丁蟹一瘸一拐地向阿孝走来。他的腿是在狱中被打折的——方进新的死断绝了龙成邦的财路,堂堂总华探长又怎能让他这个凶手在监狱里有好日子过。丁蟹虽已两鬓斑白,精神倒还好,往日清癯的轮廓也在。他读书不多,年轻时却生得官仔骨骨,十足是个小生的模样,在片场做替身时已被导演相中,签了他做武打片的第二男主角,孰料他因杀人入狱,前途尽毁。
话过家常,阿孝对丁蟹说:“爸,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但有些事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丁蟹脸露喜色,说:“这是好事啊。老爸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辛苦,现在弟弟们都长大成人,也是时候给自己成个家。你是不是……”他迟疑片刻,“……不愿意人家女孩子知道你有个杀人犯爸爸。老爸做错事是该受罚,但最不该的就是拖累了你们几个。如果你……想当爸爸已经死了,永远不跟人提起爸爸,爸爸不会怪你。”
阿孝摇摇头,说:“爸,你想多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爸爸,我们永远不会不理你的。这个女孩子你也认识,她是……进新叔叔的女儿。”两家虽然反目成仇,但丁蟹坚持不许儿子们改口,因此阿孝他们在他面前仍称呼方进新为进新叔叔。
丁蟹一怔,整个人随即陷入沉默。良久,他温言道:“是他中间那个女儿,叫婷婷的是吗?”
阿孝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丁蟹忽然笑起来,说:“你小时候就跟她玩得最好。我跟你进新叔开过玩笑,说将来要她这个女儿做我儿媳妇。很好……很好……”他眼圈一红,想他和方进新三十年老友,如今落得悔恨终身。
阿孝无奈摇摇头,问他:“爸,出事那天你回到家里,把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叮嘱我们要好好做人,千万不可以行差踏错,然后你就坐在家里等警察来抓。有句话我们几个放在心里很多年不敢问你——你对人那么好,为什么会打死进新叔叔?他……是坏人吗?”
丁蟹勃然变色,喝道:“你住口!轮不到你讲你进新叔的是非。”他的动静太大,引来了狱警。丁蟹是旧时代的人,遵奉长幼尊卑、忠孝节义的旧道德,这使他在入狱前已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
阿孝默然不语。婷婷来探望他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开始觉察到街坊异样又带点恐惧的眼光。“是,我杀过人,虽然不是亲自动手。我当然算是一个坏人。”她对阿孝坦白道。
“那你会不会有一天退出不做。”阿孝问她。
她叹了口气:“很难。如果我现在退出,玲姐、我二姐、小敏、甚至我不知道跑去哪里的大哥都会有麻烦。而且……一个退出的坏人仍然是坏人。”
阿孝点点头,觉得自己懂得方婷。他并非天生良善,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如果入黑道可以多狠多绝。他也只是择善固执,跟方婷一样,拣定了一条路就要去到尽,不容一丝犹疑。在每一个时空里,两人都如此相似,却偏偏背道而驰。
“爸,”阿孝艰难地开口,“婷……继承了方家的生意。”
丁蟹愕然,这才明白为什么阿孝难以启齿,他忙摇头道:“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有些事你一旦沾上,就永远回不了头啊,儿子!”他当年急怒攻心、一拳打死三十年老友方进新,不止因为他台面下的非法勾当,也因为方进新竟忍心将十九岁的阿玲也拖入罪恶的深渊。
阿孝点点头,他自小崇拜他贫苦、没运气却铁骨铮铮的父亲,没有理由不听从他。倘若他老爸是个恶棍无赖,这种崇拜就是无可救药的愚孝,幸亏丁蟹不是。
而这样的爸爸以前也教过阿孝:身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情有义。如果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就一定要把她放在第一位,老爸也不能够吃醋。阿孝之后为了方婷孤身犯险,也不能说不是出自于丁蟹的教诲。
十
再有豪车保镖开道时,出现在丁家门口的却是方敏。
益蟹开门见来人是方敏,下意识弹开两步,唯恐她身后又有保镖上来揍他,嘴上却不饶人:“喂敏姐!我最近可没得罪你啊。大家就要做亲戚,你不用赶尽杀绝吧?”
方敏脸色焦急,显然没工夫跟他瞎扯:“你大哥在不在家?”
阿孝正从房里走出来,诧异道:“小敏?出了什么事吗?”
“孝哥,我三家姐昨天有没有见过你?”方敏绕过益蟹走到阿孝面前。益蟹遭到无视,在后边干瞪眼。
“昨晚我们去了油麻地喝糖水,之后我送她回家。”阿孝答道。油麻地是自己人地盘,方婷改装出去相对安全。她中意扮作学生样,衬衫也好T恤也好,阿孝发觉婷婷爱穿大一码的上衣,把长出太多的下摆束在长裤里。
“那分开时她对你说过什么没有?”方敏问。
阿孝脸色一沉,知道事情不妙。昨晚临别时,婷婷确实一反常态地多话,笑笑口对他说:“你很小就没书读,但是好胜又爱面子,会偷偷拿弟弟的课本读,偷偷听电台学英文。弟弟们被人欺负,一定是你去出头,打架由小打到大,所以身手都算不错,像个退了休的江湖大佬,好似那套什么戏里万梓良的样子。你中意饮糖水,也中意鱼生,等赚到钱想要开一间日本料理。穿衬衫就要解开几粒纽扣,扮潇洒扮有型。我有没有说错?”所有这些细节,都是两人相处时她由他口中或自己观察所得,说到“扮潇洒扮有型”,她看看他,眼中有难得一见的顽皮而温柔的神色。当时只道是寻常,回想起来却令阿孝心惊。
“婷婷不是有什么事吧?”他急道。
方敏正拿不定主意说是不说,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忽然往前一步,递了张卡片给阿孝:“丁先生,如果你有三小姐的消息,请马上打这个电话找我们。”那是未与阿孝打过照面的李立光。
“哇!阿嫂听来这次好大麻烦。”身后的阿益依旧不识趣。
“敏敏,我们走吧。”阿光催道。
“孝哥,我们走了,”方敏走到门口,觉得不跟益蟹打声招呼也不太对,转头小声对他说:“我……下个月就要离开香港了。你……也保重。”
方家原本计划让小敏读完大学再出国深造,如今计划提前,显是有事发生,想要保护她。
丁益蟹呆呆“哦”了一声,心里莫名发酸。本来人家就是锦衣玉食长大、优秀又懂事的乖乖女,她的人生岂是他这样的人能打扰的。
而益蟹神思恍惚之际,阿孝开始满世界寻找方婷。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也去了贱婆婆居住的庵堂,但方婷当然也没去过那里。贱婆婆见状也只好安慰他不要着急,却也对他说:“阿孝,奶奶看得出你和婷婷感情很好。但是……始终是你爸爸打死新少爷,你们两个年轻人兜兜转转又再遇上,奶奶只怕这是……这不是好的缘分。”阿孝知道奶奶说不出口“孽缘”两字,他猛一抬头,只见佛堂高处,金刚怒目。
十一
当天挂三号风球,傍晚开始风声大作。阿孝开车沿山路缓缓前行,果然在暮色中隐约见到一个十字形状。他赶忙加速近前,一座小小的教堂就矗立在半山僻静之处。教堂门口站着两三个黑衣男子,一脸戒备望着来车。见到这熟悉的阵势,阿孝心中一喜,他知道婷婷一定在里面。
他四下里寻婷婷不见,回到家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又拿出她送的圣经乱翻,无意翻到尾页上手写有港岛山上一处教堂的地址。方家并非教徒,婷婷和他相处之时也从未提及宗教信仰,那么她小时候送他的圣经又从何处得来?阿孝不及多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驱车前往。
门口的守卫显然认出了他,齐齐上前阻拦。为首一人对他说:“丁先生,这里你不可以进去。请你不要让我们难做。”
“好,”阿孝止步,“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三小姐究竟发生什么事?”
对方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那至少让我进去跟她说句话?”阿孝作势要往里走。
三人更不答话,只上前将他团团围住。他们体格壮硕,阿孝却仍高出一截,他眼神扫过三人,微一沉吟,突然说句:“得罪!”一拳一个,竟把他们先后撂倒在地,趁他们未及起身快步走入教堂,只见远端最前排座椅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对方听到动静猛一回头,容颜清丽不可逼视,坚定的眼神微见波澜,正是方婷。
“婷!”阿孝大踏步走向她。
三名守卫这时才追了进来,方婷却摇摇头,示意他们不必阻拦。
“阿孝,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阿孝正欲回答,一个神父打扮的洋人从侧门走出来,好奇地眯起眼:“婷婷,这位先生是……?”他汉语说得纯熟,慈眉善目,脸上似有圣光。
方婷站起身来恭敬地说:“纪神父,他就是阿孝,我小时候把《圣经》送给他的朋友。”
方家虽非教徒,却与这位只身来港传教的纪神父有些渊源。方进新交游广阔,不仅给原姓Gare的神父取了个地道的中文名,还帮忙出资建了这座小教堂。而阿孝手上的圣经,正是幼年方婷由纪神父处得来。虽然方婷在成年后极少拜访,但以纪神父看来,凡接受过耶稣基督为主就永远是神的孩子。
纪神父闻言恍然,眼神来回打量着二人,说:“婷婷,阿孝。好高兴跟你们有机会相聚在这里,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吧。”纪神父具有很多修行人的优点:洞若观火却不说破不打扰。他想方婷今晚会在这里出现,这高大青年又急急追来,两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他深信神对一切自有安排,微笑道:“外面天气好差,我这里有留给访客的客房,不如你们坐下慢慢谈?”
“多谢你,纪神父。”方婷说。
教堂的“客房”实为无家可归之人所设,极之简陋,只得几张床铺。两人在相邻两张床的床沿上面对面坐着。
“婷,你究竟发生什么事?小敏下午来找我,你为什么连家人都不见?”
“我明天要去一次台湾,如果玲姐和小敏知道,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我。”
“那我呢?我也不可以知道?”
“阿孝,这件事很复杂,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方婷摇头。
廉政公署成立后,香港吏治逐渐清明。龙成邦被以贪污罪起诉,他所包庇的黑道大佬们也不得不作鸟兽散,大毒枭周济生就是其中一个。不同的是,周济生逃去台湾后东山再起,触角又渐渐伸回香港,与重新洗牌后的本地势力少不了一场你死我活。周济生试图通过龙成邦拉拢方家,他知罗慧玲已萌退意,摆下鸿门宴请的是方婷。方婷若不前去,龙成邦在香港警队仍有人情牌好用,会让方家很麻烦;她若去了,过到台湾就是周济生的势力范围,只得任他予取予求。而这人是旧江湖做派,出了名地心狠手辣。这就是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方婷自忖已无退路,又何必把阿孝扯进来。
“阿孝,你以前总是为了吃的、为了弟弟跟人打架。我那时不懂,以为你只是喜欢欺负人,所以我把神父送我的圣经转送给你,用他教我的话教你要做个好人。现在我自己是个坏人,是不是好讽刺?”方婷缓缓道,“‘主的眼睛……却要转脸不看那些作恶的人。’阿孝,我只是想我们之中有一个能做好人。所以我的事,你不要再问。”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阿孝此刻脑子很乱,想得太多说得太少。他知方婷此去凶险,却不愿确认那诀别意味。
方婷不答,只定定看他,眼中缠绵万状,亦有情欲流转。这高大青年亦不过是眉目周正,连英俊都谈不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被他深深吸引。她拉过他手,抚过自己的面颊与脖颈,徐徐向下。他被惹得心跳加速、呼吸粗重,却把手挣脱出来,对她微一摇头。
“婷,”他又再伸出手时,掌中多了一样东西,“这条链送给你。”
不过是一条款式老旧的项链,方婷却认得,那是阿孝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我信你一定会回来,”他说,“到那时候,我拿戒指跟你换项链。”
他守礼得来,竟如此老土。方婷心中百感交集,接过项链,对他点了点头,投身他壮阔胸膛。
不远处,对此一无所知的纪神父正默念: “…Now faith is the assurance of things hoped for, the conviction of things not seen.(信心,是我们所盼望之事的保证,和未见之事的凭据。)”
十二
台北街头熙来攘往。阿孝抬头,见到牌匾上大大的“莲园”二字,知道那便是此行目的地所在。外面看来普普通通,内中竟是龙潭虎穴不成?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迈了进去。
三天前。
罗慧玲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她应该见过他——在她与丁蟹那段短暂的恋爱关系里,她是与他的那几个男孩子打过照面的。但面前这已成人的丁蟹长子,令她感到全然陌生,他甚至生得不像他老子,没半分丁蟹年轻时的清秀,这反倒使罗慧玲的厌憎之心去了大半。
“丁先生,”她说,“开门见山,我请你来这里,是因为婷婷瞒着我去台湾跟对家讲数,过了这么久没有消息,恐怕是……”她故意停顿在此,却见阿孝一脸淡定,好似漠不关心,接着说:“……方家在台湾是有一些朋友,但那终究不是自己地盘。而我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恐怕早已被那边盯死。现在我们需要一个生面孔过到台湾,一个……婷婷信得过、肯听他劝的人。所有背景资料、行程安排我们都会负责,但……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们的情况,对方更不是善男信女,你如果肯去,我无法保证你有命回来。”
“哦对了,”见阿孝仍不动声色,她补充道,“上次皇后码头的事,希望你不要记恨玲姐姐。”说罢,竟对他投来一笑。“玲姐姐”是当年阿孝与弟弟们对爸爸这位漂亮女朋友的称呼,罗慧玲旧事重提,显是邀买人心。她执掌方家生意多年,日夕谋划算计,早不是那个穿着校服、斯斯文文的玲姐姐。而她的笑容里也无半分暖意,阿孝见了,忍不住心中一寒,暗忖:“难道婷婷也要走上这条路吗?”
想到婷婷,他再无犹豫,答道:“玲姐,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会去台湾。”话出口时,他抬眼直视她,眼神坚定无比。他话不多半句,一旦开口,真有些一诺千金的意思。
罗慧玲微一诧异,满意地点了点头,立即交代阿光替他打点一切。她开始有些明白两个年轻人为何彼此吸引,因为她在丁孝蟹的眼里,也看到了方婷的刚强与执拗。而当年,她在方进新眼里,看到的也是自己的魄力与进取。
阿孝走进“莲园”的电梯,心里默念李立光给他的信息:周济生是七十年代本港大毒枭,贪污探长龙成邦的兄弟。如今他在台湾设下鸿门宴,是要逼方家联手在香港东山再起。周济生在台湾势力极大、眼线众多,而他此行的目的,是扮作路人接近周济生,与他直接对话,或能探听到方婷的消息。周济生在台北深居简出,只是每周末会去“莲园”就餐。这也是见步行步、凶险异常的计划。
但“莲园”怎么看都是寻常酒楼?阿孝走出电梯,几个拿着气球的小孩正在电梯口追逐玩乐,而大厅里的大小圆桌边坐满了人,酒色财气,和乐融融。阿孝狐疑之际,瞥见角落小桌边一男一女两位长者,看来是对老夫妻。也亏他眼尖,发现了老先生身旁折叠起来的轮椅——江湖传闻,周济生这些年来不良于行,确是坐轮椅的。而那周济生身边的妇人,必是他妻子——鼎鼎大名的“毒蝴蝶”华姐。这对亡命鸳鸯,当年在香港不知做过多少阴损事,害过多少人命,却没料到是这样一对衣着讲究、面目和善的老夫妇。
阿孝再走近些,侧耳细听,果听得夫妻二人以广东话交谈,心下再无怀疑。他再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两人面前,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道:“济哥,华姐。”他素来沉着,但毕竟不是江湖人,手心不禁开始冒汗。
两人的反应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周济生仿佛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吃食,华姐则笑眯眯抬头看他,说:“来啦?一起坐吧。”她指指身旁的空椅子。
这场景诡异无比,阿孝只得乖乖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华姐语调亲切,简直像街市阿婶。
“济哥,华姐,我叫做阿孝。”
“阿孝是吗?你刚下飞机就直奔这里,肚子饿不饿?不如一起吃点东西?”华姐边说,边拿起茶壶将阿孝面前空杯沏满。阿孝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周济生的势力远比玲姐以为的大,自己恐怕在香港就被盯上,这一出根本就是他们请君入瓮。
“全台北只有这里的凤爪才有香港的味道,咳咳咳……”一直沉默的周济生突然来了这一句,跟着猛烈地咳了一阵,继续道:“大家香港人,咳咳咳……”他除头发白得厉害之外,看着也不甚老,但健康状况似乎不佳。
“济哥的意思是,”华姐补充道,“大家都是香港人,同声同气,有什么不妥坐下来谈妥就是。我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想要回香港搞点小生意,偶尔避开差佬回去小住一阵子,尝点家乡风味,也不算太过分的要求。你说是不是,阿孝?”
“济哥,华姐,我想你们误会了,”事已至此,阿孝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方婷,其它事我不懂的。”
周济生听他这么说,阴沉沉地来了一句:“你不懂,你又坐在这里跟我讲话?”此刻他刚吃完一碟点心,转头对华姐说:“给我叫个银针粉。”
华姐温言道:“这里没有银针粉的,叫肠粉好不好?”
周济生心头火起,把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一边咳一边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咳咳……今天……咳咳……今天台风明天地震,连银针粉都没得吃,我就要吃银针粉!咳咳……”他咳了好一阵,仍是余怒未消,硬梆梆地对阿孝说:“既然你什么都不懂,又是为那个倔丫头来的,不如我现在就送你下去见她!”
十三
既然是鸿门宴,周济生当然占尽上风,但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方婷偏偏不肯点头。双方僵持之际几乎驳火,但方婷手下被周的人马一一收拾。周济生说“下去见她”,无非因为他将方婷软禁他大宅的地下室。以他这等出身背景,置产起楼时自会备下藏身之所,因此这地下密室除不见日光之外,设施一应俱全,不输豪华酒店。周济生是大佬,自恃身分,倒不至刻薄方婷一个后辈。
“方小姐,济哥说送个朋友来见你。”周济生的手下不敢造次,对她很是客气。
方婷心下狐疑,开门却见到阿孝,一时惊讶到不知如何反应。对面的人却松了口气,一声“婷婷”脱口而出——他多担心她已遭不测。
“方小姐,”周济生的保镖阿贵开口说道,“济哥说丁先生山长水远过来找你,应该有重要事,所以把他一起请了过来。只不过……我们的事情谈妥之前,济哥想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两位。两位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说毕,他锁上门扬长而去。
“婷婷,你有没有事?”阿孝上下打量方婷,见她虽清减,但精神还好。
“我没事,”方婷摇摇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玲姐让我过来找你的,”阿孝答道,“玲姐说……“
方婷闻言忙示意他噤声,凑近他耳语道:“别说得太大声,我担心周济生会窃听。”她身材娇小,情急之下攀住了阿孝的脖子,才勉强够到他耳边。
阿孝此次孤身犯险,又惟恐方婷有事,如今悬了多日的心暂且放下,耳边又是她温热的鼻息,终于忍耐不住,紧紧拥她入怀。什么家族恩怨,什么冤孽纠缠,什么金刚怒目,他都不去管它,他只知道方婷此刻安好。他怀中的人如此纤瘦娇小,为何要需要背负这么大的责任?
良久,两人才回过神来。他也凑近她耳边低语:“玲姐让我跟你说……你爸爸留下最宝贵的不是他的生意,而是你们几个。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她才真的无法对你爸爸交代。”
方婷不语。玲姐一向疼爱他们几兄妹,因此阿孝带这话来劝她让步,她并不感到意外。她缓缓摇头,道:“阿孝,你不明白的。我爸爸过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我以为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了。但接手之后……尤其是这几天,我坐在这里跟周济生谈判,我突然想起我爸爸,他很喜欢笑,很强,天塌下来都不怕。我爸爸以前叱咤一时,无论是周济生还是龙成邦,都不敢给脸色他看。我只是想为他争口气,不可以就这样低头。”
方家虽是进退维谷,几被逼入绝境,但方婷仍是集团话事人,只要她不点头,周济生也无法回去香港施展拳脚。方婷此次是以命作注,赌周济生无计可施也只得作罢,但以他狠辣的旧江湖做派,恼羞成怒来个鱼死网破也不无可能。
阿孝本来还有话说,听她提起方进新却一时语结。方婷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她这一番思念父亲的话,却是说给杀父仇人的儿子听的。
此时此刻,周济生正津津有味地嚼着嘴里的栗子香糕。他是个老饕,有吃食的时候心情一般都不会太坏,笑眯眯地问随侍在侧的阿贵:“真的?你们不会搞错吧?”
“济哥,我也年轻过呀,”阿贵笑答,“后生男女那些事……只有他们自己觉得别人看不出来。”
周济生一脸得意地看看华姐,两人心领神会——方进新这个女儿倔强刚硬还不怕死,着实令人头疼,但如果这次来的小子是她的软肋,那事情可就不同了。
“话说回来……“周济生嘴里不停,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小子不是道上的人,这样单枪匹马过来,也算有点胆色。”
“人家这不是有胆色,是有情有义。”华姐纠正道,脸上露出街市阿婶般八卦而慈爱的微笑。
十四
周济生本待用完点心再去看戏,接了个电话后脸上变色,吩咐手下即刻推他去见方婷。他到的时候,阿贵手下一左一右,已持枪将阿孝挟持住。
“济叔,”方婷见他来到,朗声说,“你跟我爸爸是旧相识,又是江湖前辈,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谈,没必要为难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周济生斜坐在轮椅上,意味深长地笑道:“说起来你爸爸方进新当年也是一号人物。别看他是个有钱公子哥出身,做事好勇好搏,又有风度又有手段,黑白两道谁见了不佩服、不恭恭敬敬叫声‘新哥’?”
方婷冷冷看着他,也不知道这老狐狸慢条斯理忆当年是要干什么。
“可惜,衰就衰在他毕竟是个公子哥儿、多情种子,”周济生接着说,“为了跟人争个女学生,被活活打死,真是……咳咳……所以说儿女情长就一定英雄气短。咳咳……方婷小姐,不知道你这点像不像爸爸呢?”说完,他向手下使个眼色,两把枪立即指向阿孝两侧太阳穴。
“婷婷,阿孝对你有情有义,你也不舍得他为你送命是不是?”一旁的华姐温言道,“我们用他这条命换你点头,你觉得怎么样?”这两夫妻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就唱白脸,向来如此。
方婷忍不住看向阿孝,只见他微一蹙眉,以眼神示意她不可屈服。方婷深吸一口气,脑中霎时转过无数个念头,但丝毫不露声色。
周济生来回打量这二人,只见丁孝蟹神色自若、岳峙渊渟,方婷怒目瞪视、傲雪凌霜,忍不住在心底叫声好:真是一对佳偶!但这跟正经事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他见方婷不言语,忽然提高声量呵斥两名手下:“是谁让你们这样招待客人的?把枪……咳咳……把枪拿过来。”一名手下听命,立即倒转枪头,几乎是跪在地上将手枪递给轮椅上的周济生。而另一人则不为所动,枪口仍分毫不差地指着阿孝。看来这是周济生玩惯了的把戏,手下也心知肚明。
周济生接过左轮枪,拆开弹夹随意卸下几发子弹,阖上之后又飞快地转动了几圈。这是臭名昭著的“俄罗斯轮盘赌”,黑道整人的惯用伎俩。他们深知最令人恐惧的并非死亡,而是对死亡的预期;而最令人意志崩溃的也并非死亡,而是死里逃生。
“方婷,我做人很公道,”周济生的手指抵住板机,“你一场来到,是给我这个跛佬面子,我也不想再强迫你。如果你实在不肯答应呢,这支枪也只放两枪。两枪过后,我无论如何都放你走,你说好不好?”
方婷正要开口,耳边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好!”她转头望去,只见阿孝昂首挺立,咧嘴一笑,笑得几乎狰狞。他的性情也一样刚硬,一旦受迫只会愈加愤慨,把命都能豁出去。
“好!”周济生附和道,手上缓缓动作,举枪瞄准他心口的位置,一边观察着方婷的表现,“第一枪……”他话音刚落便作势要扣动扳机,忽听方婷失声喊道“不要!”她的声音略带嘶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好,我答应你。”
周济生对她的答案感到满意,放下枪来,又命人递手提电话给方婷。方氏在明面上是正当商人,但地下生意行的是江湖规矩,话事人牙齿当金使,一言既出,比在合同上签字牢靠。方婷接过电话时极力克制,不让人看出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忽在此时,现场一阵混乱,只听得几声“哎哟”,轮椅上的周济生后颈一凉,已被冰冷铁器指住,而持枪者正是阿孝!他本已闭目待死,额头都沁出汗来,但没失了警觉,趁方婷松口、各人松懈之时,撂倒身边的人,一跃向前夺下了周济生手中的枪。这一下情势突变,周济生反倒成了人质。
“济哥,”阿孝大声说,“这件事我看要摆上台慢慢谈才好,男人的事女人不懂的!你的人刚才拿枪指住我,这笔帐我来跟你算。你先放了方婷!”阿孝的身手本就不错,来台之前,李立光安排他接受了最基本的格斗与枪械训练,更将黑道的行事风格约略教授于他。自从皇后码头那次,罗慧玲与李立光就看出阿孝的本事,这次的布局里,当然不止拿他当信差用,更希望他是一颗活棋。阿孝果然不负所望。
房间内寂静一片,大佬既然失手被擒,手下人也不敢妄动。阿孝见周济生踌躇不决,便道:“你刚才说只放两枪,两枪过后无论如何都会放人,是不是?”边说边用枪指住周济生的头顶。
“阿孝!有事慢慢讲。”华姐忍不住出声,对周济生连使眼色。
周济生长叹口气,摇头苦笑,忽然说:“好!你叫……咳咳……咳咳咳……阿孝是不是?阿华最欣赏男人有情有义,我就中意你有勇有谋。大家英雄惜英雄,我就放你们一马。方婷,希望你别忘了我今天的好处。”他又提高声音:“全部人给我听着……咳咳……咳咳咳……打开门送两位出去,安全送上回香港的飞机,清不清楚?”
“济叔,好多谢你通情达理。以后在台湾有什么方氏可以帮到手的,请一定不要客气。”人在江湖,场面话一定要说,方婷秀眉微蹙,暗忖这又是什么阴谋。周济生与华姐识于微时,两人虽坏事做尽,但恩爱甚笃,这她是知道的。但这里是台湾,凭着阿孝暂时挟持住周济生,他们根本走不远。说什么英雄惜英雄就要改口放人,怎可能如此儿戏?
其实周济生勉强可算半个性情中人,华姐年纪大了之后开始礼佛吃斋,几十年的流亡生活,早把两人后生时的狠戾之气消磨了大半,但这确实不足以遏止周济生重返香港的企图。周济生之所以逼得方婷来台湾,不过是因为他能通过龙成邦在香港警队的旧部对方家施压。但他刚才接了个电话,龙成邦明确表示不会再帮他,让他即刻放人。这位几十年老友突然反水,实在只需要他宝贝女儿龙纪文的一通电话。连罗慧玲都未必知道,这一局真正的活棋不是仇人之子丁孝蟹,而是远在天边的方展博。
周济生接完龙成邦电话后,仍想做场戏骗方婷入局,不想又中了阿孝的招,只得感叹大势已去,做个顺水人情将人送走。华姐本就不赞成周济生把事做绝,此时只好在旁劝他:“阿济,算了……我们都几十岁的人了,到了晚年又不愁吃不愁穿。凭良心说,我们前半生做了多少缺德事,到了现在还可以安享晚年,还要怎样呢?就算能回得去香港,还有多少年命享呢?”
周济生听罢,脸色缓和了下来,但他是潮州大男人,哪里肯对老婆点头称是,还是“哼”了一声。
华姐却不肯见好就收,继续说道:“别的不说,今天那个阿孝拿枪指住你的头,我不知道多害怕。好彩他不是道上的,否则啊,我看他总有一天要来拿你的命……阿弥陀佛。”
方婷没料到,自己和阿孝真被周济生的人客客气气地送上了机。她此次损兵折将,陪她回港的只阿孝一人。
“婷婷,你说周济生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他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阿孝问她。
方婷轻撇嘴角,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不知道啊。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不懂的。”说着,眼里泛起半带讥讽的笑意。
阿孝脸一红。他生长于传统家庭,读书不多,家里又没女人,在危急关头现出这种封建大男人的做派,确是出自本能。看来方婷不准备放过他。
两人一落机,方婷就安排人给玲姐报平安,再跟着阿孝去庵堂看奶奶。丁氏兄弟不愿奶奶担心,因此没跟奶奶说阿孝的去向。贱婆婆见到阿孝与婷婷携手前来,眼里却有忧思。婷婷走开去洗水果的时候,她拉过阿孝轻声跟他说:“阿孝,阿旺阿利前几天来看我,说找到了证据给你们爸爸翻案。”
阿孝一呆。
十五
透明玻璃的对面,丁蟹陷入了沉思。
“老爸,你想清楚啊!方进新那天到底有没有喝酒?”益蟹首先耐不住,粗粗鲁鲁地对着听筒吼起来,两旁的阿旺阿利忙示意他不可。
丁蟹当然记得方进新手里的酒杯。事实上,那天在方家发生的一切,都如方进新的死一样深深烙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是方家佣人的儿子,自小与少爷方进新一起长大。方进新是家中独子,又与他年龄相仿,因此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方家是书香门第,方进新大学却选读商科,毕业后在证券界大展拳脚,野心与胆魄也日益高涨。他发达之后不忘提携旧友,多次试图拉丁蟹入局。丁蟹虽读书不多,但有胆识讲义气,颇有点草莽英雄的气概,正适合替他打理黑道上的往来。未料,丁蟹却因此疏远他,甚至不惜为此搬家,靠在武馆教拳和在片场做替身勉力维持家计。
丁蟹为人忠直到近乎迂腐,他那套旧道德在香港这个花花世界行不通,妻子因为不愿挨穷而抛夫弃子,而他新结识的女友罗慧玲,也因好友方进新离他而去。丁蟹甚至听说,方进新正欲将阿玲拖入他不清不白的生意。那日,他正是为此去找方进新理论。
“阿蟹,我以前找你帮手时就跟你说过,”方进新永远语气斯文、风度翩翩,“三十年老友我也只有你一个,我不会害你的。现在对阿玲也是一样。”
“你不会害她?龙成邦是什么人你会不清楚?外面多少人被他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姓周的那两夫妻,他们卖白粉,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变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上起瘾来连老婆孩子都卖。这些都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你跟他们搅在一起,我先不问你怕不怕报应,你觉得你会有着数?会有好下场吗?”
“阿蟹,有些事好难跟你解释清楚,”方进新叹了口气,“龙成邦不是好人,我当然知道,但至少他维持住黑白两道的秩序。香港是个什么地方?英国佬会把我们当人看?他们只要有钱赚、有下午茶喝、有高尔夫打,谁会管你们中国人龙蛇混杂。至于……那些档口,周济生不做,我不帮他,也总有人会去做。你去当铺当东西,当铺都会教你一句‘救急不救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一个人要自甘堕落,旁人哪里理会得这么多呢?”
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丁蟹青筋暴起、拳头紧攥。
“那好,阿玲呢?你为什么让她碰你的脏事?她只有十九岁啊!”
“阿蟹,我不怕得罪你说一句,“方进新施施然走到吧台前,给自己和丁蟹各斟了一杯酒,“根本是你看低阿玲。阿玲不似你这么古板,她好醒目,好有天分。她不应该窝在天台屋里给你带孩子,再说……”他突然住口,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世事无常,如果方进新当日把话说完,或许就能逃过一死。其实,他并无打算让罗慧玲碰他黑道上的生意,只是在华人交易会给她预留了一个位置——阿玲对股票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与兴趣,宁愿放弃入读大学的机会早早入行执业。不久之前,方进新借助龙成邦的势力踢走了现任主席陈万贤,这华人会主席的位置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怎能不想起来就脸露得意之色。
“阿蟹,你不认同我的价值观,我也不勉强你。但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来,跟我喝一杯,祝我大展鸿图!”方进新将一杯酒递给丁蟹,自己仰头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是人都有私心,丁蟹本就不忿于方进新将那些可怜人说成是“自甘堕落”,接着听他说自己不该将阿玲困于破屋,更感羞辱,而方进新志得意满的微笑,又被丁蟹看作是三角恋爱胜利者的嘲讽。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向方进新。
出乎他意料地,方进新一个踉跄,仰面倒在了地上,后脑重重磕在大理石的台阶上。他赶忙去扶他时,鲜血竟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与此同时,小方展博不知由哪里窜出,对着他大喊,你打死我爸爸!!
丁蟹体魄强健,是几届搏击冠军出身,但亦从未出过一拳致人死亡的事故。儿子们对他入狱一直耿耿于怀,而阿旺阿利最近查到:方进新死前由于工作压力,一直过量服食安眠药物,而当时的医生对此类新型药物的认知有限,不知道它与酒精混合会引起呼吸困难、晕眩、昏迷甚至死亡。而案卷显示当日案发现场有摔碎的酒杯,方进新的遗体又未经解剖,按照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丁蟹或有翻案可能!
那又如何呢?哪怕方进新真的因为药物作用导致身体状况不佳,如果不是他那一拳,他就不会跌倒撞到脑部。做错事就要负责任,丁蟹对儿子们上诉的提议不以为然,直到阿旺说:“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就真的不想出来为她老人家尽孝?再说,如果奶奶知道方进新的死另有蹊跷,或许会不再怪你也不一定。”丁蟹闻言,神色一变。
丁家要为丁蟹上诉的事不胫而走,既震动了两家所有人,也直接影响到阿孝和方婷的关系。两人心里也隐隐知道,他们虽都有独闯天尽头的勇气,最难面对的却是眼前的心魔。那日两人在码头见面,阿孝掏出戒指,想要履行方婷去台湾前他的承诺,指环将要套进无名指的那一刻,方婷微一踌躇,却将手抽了回去。
“你能不能很坦白地告诉我,你其实怎么看你爸爸?”她问他。
他向来不屑作伪,只得老实答道:“第一,他很有胆识,顶天立地,是一条好汉。第二,如果他运气好点的话,会比很多人强。第三,他始终都是我爸爸。”
方婷不语,只定定看着他,眼神仿佛回复到两人长大初见之时的冰冷与生分。
阿孝却不服软,他不是巧言令色之辈,反而生硬地加了一句:“那你想我怎么看自己的爸爸?”
“我只知道,不是你心目中那种。”说罢,她冷冷瞥了他一眼,决然离开,码头上徒留他高大的身影,孤单一个。
十六
吧台前,陈滔滔点起一支烟,透过微弱的火光打量眼前的女子。
她生就一双剪水秋瞳,五官细致,本该是甜美的长相,可她却不爱笑;除此之外,微露峥嵘的颧骨与下颌也使她显出倔强。“真是个矛盾综合体啊,“陈滔滔这样想着,”也对,做人老板的哪里可以让人一眼看透。”
陈滔滔把头发剃得很短,斯文外表下透着一股精悍之气,算不上英俊却别有魅力。他是华尔街出身的金融精英,在香港的事业出了点麻烦,不得不搭上方家的地下钱庄周转。似他这等大客,当然由方婷亲自接洽,一来二去,两人竟发展出微妙的知己之情。
“又在为你那位罗密欧烦恼?”陈滔滔得知两家的恩怨后,取笑方婷是爱上仇家的朱丽叶。
“其实以前我也不信命,不过有时候你越不信它越要来,避都避不开。”方婷无奈摇摇头。
“喏,你别怪我多事。但我其实不是好明白,这一次问题又出在哪里。”
方婷向陈滔滔转述前日与阿孝的对话,说:“有些事不想还好,一旦想起来总觉得心里有条刺。明明是丁蟹亲手打死我爸爸,害我们十几年都没有爸爸。可是在他心中,他爸爸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真的接受不到。其实我同他一起,就算玲姐不再说什么,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不孝。”
“老实说,像我们这种‘竹升仔’,”陈滔滔从来自信满满、不惧自嘲,“你跟我说孝不孝的我很难理解。你不妨告诉我,其实你又怎样看自己的爸爸?”
方婷不知他的用意好歹,不抬眼看他,自顾自说道:“是,我们也是长大之后才知道爸爸的钱来得不干净,大哥更是一声不出就离开了家。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留下来吗?”
陈滔滔微笑着摇摇头,眼神充满探究。
“有一年我们去拜祭爸爸,遇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婆婆。她告诉我们那年她带先生去中山看病,没买到船票,拦路截住我爸爸。我爸爸问她什么事,然后带她一起坐船。她说爸爸一点架子都没,世界上好少人这么有钱却这么亲切。她还拿出一张我爸爸亲手写给她的卡片,上面写了他的电话,让她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婆婆说其实她先生第二年就过世了,她也不够胆真的拿着卡片上爸爸公司要钱。但是爸爸当时对她的好,值得她每年过来鞠个躬。”
陈滔滔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你的意思是,人其实好复杂。你爸爸虽然经营地下钱庄,黑白通吃,但同时也可以是个心地很好的人?”
“He's the best.”方婷回答。的确,在她残存的童年记忆里,在玲姐多年来的讲述里,方进新就像太阳,时而温柔和煦,时而光芒万丈。
“明白!你好爱你爸爸,在感情上,你接受不了一个杀死他的人被当作好人看待,甚至崇拜。而跟看法不同的人日夕相对,会令你痛苦。只不过,”陈滔滔追问道,“这又跟孝不孝有什么关系?”
方婷没听出陈滔滔对这个话题的执着,没有答话。只是他把这个“孝”字反复提及,不禁使她一阵心烦意乱。
陈滔滔不依不挠,继续发表演说:“中国人——尤其是你们广东人,最看重孝义。但‘孝’是一种全然主观、不讲道理的态度,什么‘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喂,怎么可能呢?但当你真的做了一个全然主观的大孝子大孝女,人们亦不会满意,他们又要求你客观评价自己的父母,否则就骂你是‘愚孝‘。这套体系,自相矛盾,根本没解。”他双手一摊,作无可奈何状。
方婷总能被他逗笑,此次亦不例外。她耸耸肩,问他:“其实你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与其被空洞的、过时的所谓‘中国传统’困住,倒不如听从自己的感受。有时候,以感情为出发点做决定未必是不理性;比如刚才你说起爸爸,我听得都有些感动。好可惜,我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讲自己爸爸。”
方婷侧过头,脸上写着疑问。
“前段时间我问你们借资金打垮的那个陈万贤,他是我爸爸,”说到此处,他停顿一下,整理自己开始略微失控的表情,接着说,“不关事的,我对付他完全是公事。他抛弃我妈妈,也没有认过我,所以跟我说什么中国人的孝道,什么他生我出来就是给我一条命之类的话,我很难理解。”
方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握了握他发凉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但表情依旧是冷的。也对,越是冷漠的人才越是至情至性,她的烟花云朵就只给一人看。陈滔滔后悔认识她认识得太晚,但也许他从不是能点燃她的那个人。“走了,”陈滔滔收起打火机, “你带了人来吗?需不需要我送你。”
方婷摇摇头:“我想再坐一会儿。”
陈滔滔点头,潇洒地起身离开。他走出酒吧门口,在昏黑的夜色中见到一个昂藏七尺的身影,正伫立在对街。
十七
陈滔滔径直向对街走去,只见那高大的男人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的方向。他直觉知道那是谁,却又懒得解释什么。他这是要跟自己干架吗?那倒可以一试。陈滔滔从小跟着母亲在纽约哈林区长大,于逆境中求生存,同时打几个黑人都不在话下。
然而男人什么都没做,陈滔滔最终也只是跟他擦肩而过。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陈滔滔仰起头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究竟方婷喜欢一个怎样的人?原来“罗密欧”并非斯文靓仔,他是令陈滔滔感到全然陌生的那一型。他的冷峻与傲气,倒让陈滔滔想起自己母亲所钟爱的邵氏武侠片。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已是亚洲金融中心,中环满是陈滔滔这样受外国教育长大的西式精英。但此地的中国人仍会陪父母上中式酒楼饮茶,周末看的不是歌剧而是粤曲大戏,邵氏的武侠电影虽趋于没落,那些传奇故事改头换面又在电视里上演。方进新的死使方家失去了彻底洗白、走上正轨的可能性,因此方婷他们虽被送去最好的学校,耳濡目染的却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旧式江湖。
陈滔滔心知自己跟方婷终究是隔了一层,正如他其实也不算太懂香港这个城市——它极现代又极传统。他虽主张摒弃过时的传统,却不由得被方婷身上那不算现代的一面所吸引。“不明白,走了。”他自嘲地笑笑,大步流星地离开。
方婷却没有想那么多。酒吧四周围都有她的人,因此她不介意多灌几杯酒下肚。谈生意需要应酬,她的酒量已经比以前好了不少,总有一天能赶上玲姐。陈滔滔刚才说以感情出发做决定未必是坏事,可她心中既有对爸爸与家人的感情,亦有对阿孝这个仇人之子的感情。以“父仇不共戴天”的旧式伦理为依归,对她来说只有更容易。她透过衬衣摸了摸颈中项链的挂坠,彷佛在做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她离开的时候,阿孝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她。两人四目相对,他们原不是多话的人,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他开口问了句:“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方婷已经喝到微醺,眼圈泛红,眼神也不似往日冷定,她轻轻摘下颈中的项链,对阿孝说:“还给你。”
阿孝早有预料这天迟早要来,仍感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原地。方婷见状,忽觉心如刀绞,伤痛难禁,偏偏多问了他一句:“你不是说,要用戒指来换?”他还没反应过来,唇间就感受到她温暖而潮湿的气息,芬芳中带着酒气,此刻她狂热而迷乱。
这就是方婷,玲姐所担心的那个即使做好了决定、在最后一刻也会脱轨的女儿。
男女之间相好,若是为了陪伴与趣味,该是清淡而快乐的。偏偏有一种人,会将久别重逢的喜悦、压抑多时的激情、天人交战的苦恼与对未知命运的惶恐都注入其中,它是浓烈而绝望的,彷佛没有明天。
而事实上,方婷也没有预备明天。清晨,阿孝在旅馆房间起身之后,见到她留在床头柜上的戒指与信——
阿孝:
对不起。这段感情由开始,我就不敢想象可以戴上你的戒指。虽然相爱可以只是两个人的事,但是到最后我都不敢做一个太自私的人。你爸爸的案子提醒了我们,这是一段无法开花结果的感情。保重。
罗慧玲又把那枚戒指放在手上反复把玩。当年她花了二十块钱从地摊上买来这枚戒指交给方进新,是为了向他表明自己图的并非钱财,而是他这个人。很可惜,方进新没有机会给她戴上。得知丁蟹要翻案的消息后,她整夜整夜地失眠,此刻天刚蒙蒙亮,她去敲了敲婷婷卧房的门,却听家中的佣人说:“罗小姐,三小姐整晚都没有回家。”
十八
“知道了。”罗慧玲点点头。通常至情之人,怨念也最深,她绝不容许杀死爱人的凶手重见天日,即使她可以默许方婷与孝蟹的恋情,下手也不会有顾忌。她所能做的,无非是先不动阿孝。
以她的财力与人脉,要对付丁家就好比捏死几只蚂蚁。比如,法学生丁旺蟹在期末大考时被同学联名举报作弊,全部成绩作废,而医科生丁利蟹的宿舍抽屉里无端被搜出违禁品,眼看要被勒令退学!罗慧玲知道这两只读了书的小蟹才是翻案主力,无论使什么手段,都要逼得他们收手。
可惜丁氏兄弟幼承庭训,拼着前途尽毁,亦要凭一句“人善人欺天不欺”死撑到底。阿旺阿利更瞒住两个哥哥,借口为专心给老爸翻案搬回家住。只是见到大哥翻出护照就往外冲,两人还是把他拦在了门前。
“大哥,你又要去哪里?老爸的案子今天最后一堂,说好一家人都要去的嘛。”辛苦读这么多年书,如今医生也没得做,阿利已经大感苦恼,更是见不得一向持重的大哥如此失态。他上次跑去台湾几乎送命,这次又要去哪里?方家的女人都是红颜祸水,当年罗慧玲害得老爸坐牢,现在又轮到大哥被方婷迷了心窍。
“你们别管我好不好?”阿孝不耐烦地应道。
“大哥,你这样一声不出就走掉。你不是连家里都不理了吧?老爸的案子怎么办,那可是老爸啊!”斯文的阿旺也忍不住开腔。在一个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传统家庭,这句问话已是诛心之论。阿孝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阿旺往后一闪。
最终是老二益蟹解了围。“老大怎么不理家里了?”他扯开嗓门高声喝骂,“他十几岁出来做工,供书教学把你们养大。没有老大,你们能做得成大学生?能似模似样地给老爸翻案?哦,现在了不起了?够胆教训起老大来了?有这份功夫不如多找律师开几次会!这种事我和老大又帮不上什么忙……都给我让开!”阿旺阿利对大哥本就心存敬畏,又觉二哥骂得在理,只得乖乖退开。
“老大,你放心!这两个家伙我给你看住,你不在我就是他们的头,到时候带着他们风风光光接老爸回家!”益蟹故意装得满不在乎,又嬉皮笑脸地凑近阿孝耳边,小声说:“祝你和阿嫂幸福!” 其实他这些日子来亦被方家针对,无论做地盘还是打零工都没人敢请,心里烦透了。
阿孝找到方婷时,她已回到长大初见时的生分。
“婷,总之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理,今晚九点我们去加拿大,我们以后都不回来香港好不好?”他真的从衣袋里掏出机票要塞给她。
方婷听到这荒谬的提议,先是一愣,随即答道:“我不会走的,我们玩完了!”
她虽经历练,到底岁数摆在那里,世故总是有限。她和他在皇后码头定情,台风夜许下盟约,更在台湾生死与共,一旦决心分手,她无论多绝情的话都可说,唯独这句轻飘飘的“玩完了”,显得她言不由衷。
甚至,在被阿孝强拽进车时,要她再给他十五分钟时,她也并没让保镖上前拦阻。
阿孝直接把车开上了山顶,他以前常载方婷上来这里。山顶人烟稀少,总令方婷感觉逃开了现实的烦扰。
“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我们不要再拖了。”她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婷,陪我去加拿大。”阿孝诚心恳求。此时早已过了约定的十五分钟,他本是重诺之人,自尊心极强,不屑于死缠烂打,今天实在是乱了方寸。
“我在那封信里说得很清楚,我们再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会让大家痛苦。如果你爸爸真的被放出来,你要我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玲姐,怎么面对自己爸爸?”
“不是拖!”阿孝干脆地回答,“我现在愿意放弃我的家、我爸爸、我的弟弟们,我只是希望你跟我一起走。是,我给不了你你现在的生活,但我可以学……”
方婷闻言忽然转头,对他怒目而视。真是笑话,她跟他是怎样的情分?他竟敢这么想她?如果丁蟹没有打死爸爸,他们之间就该是这样俗套的故事——青梅竹马相约私奔,但富家女与穷小子来自不同阶层,两人对未来满心忐忑。真要是这样,也远比现在简单,方婷想。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他说:“就算你放得下我也放不下。对不起,我要走了,你送我下山吧。”
“你不可以说走就走!”他的表情竟微微狰狞起来。那些曾在艰难岁月里与丁孝蟹交过手的小混混都知道,他可不是传统意义上豁达宽厚的长子长兄。一旦占了他家便宜,或是欺负到了他家人,他一定会追你九条街让你双倍奉还。那时的他,会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他最终没长成为祸一方的黑老大,其实大出很多人意料之外。
他要对她做什么?方婷没让人跟上来,他要对她做什么也只能由得他。但方婷没有丝毫惧怕,只是冷着脸不理他。
“婷,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阿孝手里忽然举起那本《圣经》,“这本圣经是你送给我的,要我做一个好人。我今天出来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本圣经。你还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或者有好人?我现在想知道,究竟方婷要做一个怎样的人?”
他又把她天真岁月的唯一纪念拿给她看,搅得她心烦意乱。“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你送我下山,我们不会有结果的!”她怒道。
“你跟我走,离开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竟执着异常。
命运总是这么阴差阳错。当阿孝决心抛下一切为自己活时,方婷却冷静了下来。即使她留书离开时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四肢僵硬到不听使唤,之后一个人躲起来痛哭到干呕,那也是她必须自行处理的情绪。他是方进新的女儿方婷,是在周济生枪口下凛然不惧的方婷。第二天,她仍会照常回公司处理生意。
方婷现时所不能明白的是,她常在该理性时感性,又会让自己做了理性的囚徒。陈滔滔教方婷试着让感情做主,不是没有他的道理。阿孝一反常态的慌张、唐突与异想天开,使方婷确信他只是在自己骗自己。其实他们去到哪里都会有阴影,这个以“孝”为名的男人,总是会回去丁家,做他爸爸的好儿子。
其实,没人知道阿孝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和方婷都是接下家庭重担的人,而他作为长子,接得更是理所当然。方婷尚能与陈滔滔诘辩她的情与义,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丁孝蟹,这一切他是否甘愿。他或许是一时失态,也或许是对旧式伦理的忍耐已达极限。她若不给他机会,也就永远无法得知究竟。
圣经还抓在他的手上,可是她已经忘了——
“…Now faith is the assurance of things hoped for, the conviction of things not seen. (信心,是我们所盼望之事的保证,和未见之事的凭据。)”
十九
天渐渐黑了,山下已是万家灯火。阿孝强留方婷在山顶,要她再陪多他三个小时。如果三小时内她回心转意,他们还赶得上晚上九点飞加拿大的那班机。
在这样尴尬的相对里,他们也说不清时间是过得太快还是太慢。阿孝脸上的焦急与那一点点狰狞渐渐褪去,方婷亦卸去了那一脸不耐烦的伪装。两人脸上浮现的,是一种极克制的痛苦神色。
夜间山风大,方婷侧头理了理被吹乱的长发,正瞥见车座上的圣经。她心中一动,欠身由打开的车窗取出它,小心翼翼翻开,只见扉页上有自己稚嫩的字迹。那时她年纪很小,只记得蟹叔叔的名字很难写,还没意识到阿孝一家人的名字都有些可笑。方家的旧宅很大,两家八个孩子常在那里玩耍。如今周济生之围已解,龙成邦不知怎么也转了态度不再为难方氏,虽然大哥不知所踪,虽然没人舍得让小敏碰黑道上的生意,但姐姐方芳仍在香港,夫家财雄势大,或许……
“阿孝!”
没人知道丁孝蟹是否有抛下家庭远走高飞的诚心,也没人知道方婷在最后一刻给他的答案。只听得引擎声由远及近,几辆车疾驰上来,截断了她的话。
“婷婷!”车上下来的是光叔。他见阿孝也在,把方婷拉到一边,小声说:“法官判丁蟹无罪,当庭释放。”
方婷的气息为之一滞,忍不住瞥了不远处的阿孝一眼,却见光叔神色凝重,继续说道:“阿玲……不见了,没跟任何人交代。”
方婷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果香港政府不抓丁蟹去坐牢,我一定会亲手杀他为你爸爸报仇。”那可是玲姐亲口对她说过的话。她如此清楚玲姐的个性与为人,这些日子却放任自己为情所困,什么事都没有做,更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时间点,白白在这山顶上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她的心中忽然涌上恨意,却不知是恨他丁孝蟹误事,还是恨自己没出息。她再看向孝蟹的时候,只见对方目光犀利,也已没了暖意,他或已洞悉一切。
“我们走!”她不愿多做耽搁,在光叔与随扈的簇拥下上车扬长而去。
丁蟹万万没料到,他与阿玲的重逢会是这样的。
他并没奢望能重获自由——毕竟,方进新是否因他一记重拳而死,至今难有定论。好在儿子们十分努力,找到当年方进新的家庭医生和佣人出庭;而龙成邦当年挟怨报复、指使手下伪造证物之事,也有多名退休警务人员指证,彻底撼动了陪审团。最终,他们一致裁定他罪名不成立。
法庭宣判后,几个儿子高兴得快要疯掉,最得意的是丁益蟹,毕竟他白天就拍胸脯保证过要领着弟弟们风风光地接老爸回家。
“老爸,老大找了份新工在大屿山,暂时请不到假,他说过几天就回家看你。”阿益的瞎话张嘴就来,也不知道老爸能信几成。
罗慧玲始终了解丁蟹,知道他出狱后第一件事必是看望母亲。她预先打点好一切,适时支走那几个儿子和庵堂里的老师姑们。总之,当丁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贱婆婆的房门,却见到一袭黑衣、神情肃穆的罗慧玲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蟹,好久不见。”她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玲的样子竟没怎么变?百感交集之下,丁蟹脑中闪回一幕幕,皆是两人相识相知的片段——
丁蟹跟阿玲的表哥都在黑市打拳,他也因此结识还在读中学的她。阿玲八岁时父母双亡,从此跟着姨妈姨丈生活。姨丈一家对阿玲不算好,因此她宁愿搬去丁蟹的天台屋住。丁蟹怕委屈阿玲,开始去片场当武打替身赚外快,但阿玲不介意他一贫如洗,因为她醒目又勤力,为人积极,坚信两人可以把日子越过越好。只是……
怨恨了半生的人就在面前,回忆当然也不会放过罗慧玲——
方进新又本事又有风度,她没想到阿蟹会有他这样的朋友。方进新带她见识股票交易所,告诉她这虽然是香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一个遍地都是机会的时代。只是,每逢她眉飞色舞地给阿蟹讲股票讲投资,他总以极厌恶的神情回应她,告诉她要脚踏实地做人,彷佛她染上了什么不良嗜好。在老派而固执的丁蟹看来,股市不过是香港这花花世界里的另一个赌档。她跟他怎么都说不通,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两人分手之际,丁蟹出于激愤指责方进新“勾义嫂”,更令罗慧玲觉得他不可理喻。
三人的终局,是当时八卦报纸、街头巷议中所谓的“陷桃色纠纷, 股票大亨不幸殒命,武打新星锒铛入狱。”
“对不起,有些事我一定要亲手做。”罗慧玲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枪对准了丁蟹。
午夜梦回,丁蟹甚至存有一丝妄念——阿玲对他的误解太深,若她能了解事情全貌,了解方进新真正的为人,她也许能想起自己的好,甚至是原谅他。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愚不可及。她非但不念旧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想他死。想到此处,他竟释然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枪声响起,应声倒地的却是罗慧玲。
丁蟹转头,无比惊愕地看着身后的军装警员。
罗慧玲倒在地上,嘴角渐渐溢出血来,脸色迅速转为灰败,似一朵凋零的玫瑰。她甚至懒得再看丁蟹一眼,而是摸索着从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艰难地将它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上。最后一刻,她脸露微笑,阖上双眼,似是确信早逝的爱人已在彼岸等她。或许,她对丁蟹本没有多深的仇恨,她所有的,只是无处安放、至死方休的爱。
“傻女,原来你真的这么爱进新……”出狱即遭此大变,丁蟹伤心到几乎昏厥,最后是被警员架着离开了现场。
夜已经深了,书房里依旧没有开灯,方婷坐在玲姐的座位上,任一片漆黑吞没了自己。
她见光叔敲门进来,赶忙问他:“查到了吗?”
“你猜得没错,”对方回答,“报警的人是丁孝蟹。”
二十
罗慧玲的葬礼备极哀荣。她虽是游走黑白两道之人,方进新当年于本港三大富豪有恩,韦嘉诚、郭英中、贺新同乘一架车前来致祭,实为开埠以来之奇观,因此城中名流巨贾莫敢不从。江湖人则敬罗慧玲义烈,各派大佬亦少不了穿戴整齐来给这位奇女子鞠个躬。
繁琐的中西仪式过后,家人们都是一身疲累。
“你说说这成个什么样子?我又不是最大的那个,他是我们的大哥,又是男丁,本来是应该由他领头。真是让全香港的人看我们方家笑话!”当先那女郎一身缟素,脸上只化淡妆,却难掩雍容华贵之气,正是方家长姊方芳。
“家姐……你也知道大哥去的都是东南亚、南美洲乡下那些电话都收不到的地方,他也不想的……”从国外赶回来的方敏小声说。她知道大哥方展博与方芳年龄相近,从小感情最好,大哥突然离家,最接受不了的不是玲姐,反而是方芳。
方芳冷冷地说:“这个家反正他早就不想要了,现在出那么大的事他都不回来,那我们也不必尊重他这个大哥的意见。”她强压心中怨愤,阴沉着脸道:“阿婷,你怎么说?”
方婷一脸木然,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缓缓答道:“我没意见,这个家最该死的就是我……”
方芳听她这么说,心中不免难过,上前扶住她双肩,使她与自己对视,大声道:“不是你!是丁家那班畜生!丁蟹打死我们爸爸,现在他的儿子又害死玲姐!”
方婷表情复杂地看着姐姐,猜想她对自己和丁孝蟹的事所知不多。这些日子来她悔恨交加,只有落力操持玲姐的丧事以求麻痹自己。
方芳是方进新长女,自小生得玉雪可爱又兼性格乖巧,是方家真正的小公主,名副其实的daddy's girl。方进新离世对她打击多大,可想而知,即使她仍在玲姐庇佑下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又嫁入大户人家当了少奶奶,童年的伤痛与缺失都无可弥补。方家自罗慧玲以下,最恨丁家的恐怕就是方芳。
“好,既然如此……”方芳喃喃自语,起身吩咐佣人请李立光过来。
一直在旁垂泪的方敏觉出了不对劲,警觉地问两位姐姐:“为什么要请光叔过来?你们……要做什么?”
方芳与方婷对视一眼,均不答话。
方敏毕竟成长于这样的家庭,人又极聪明,知道每逢家中气氛紧张、家人又对她遮遮埋埋时,是在策划怎样的事。“二家姐,三家姐,你们不是要……“方敏大惊失色,激动地站起身来,“不行!就算大哥暂时回不来,我也是方家一份子,我反对!”
“敏敏,你给我住口!”方婷一向疼爱这个妹妹,但她做惯话事人,开出口来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方芳亦有些被方婷严厉的口吻吓到,柔声安慰道:“敏敏,你从来都不是这一科的,家姐一点也不想你碰这些事,你懂吗?以后你乖乖读完书去做医生、做律师……还是不好,那样太辛苦……总之做什么家里都会支持你,但是家里的事,不需要你过问。”
方敏死命摇头,转头对方婷求恳道:“但是他们也没有做错啊,我们怎么可以……”
“敏敏,”方婷厉声打断她,“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每次生病,玲姐无论多忙都是亲自陪你照顾你,你忘了吗?我们不应该为她讨回公道吗?你还要反对?”其实这话,方婷是在说给自己听。
方敏一时语塞,却仍不停摇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中滚落。
“好了好了,四小姐累了,送她上房间休息。”方芳吩咐佣人说。
“还有,这几天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她,”方婷补充道,“四小姐是从学校请假回来的,回去还要补考,她的房间里也不需要电话。”她知道这个妹妹心地善良,若不对她施以软禁,很难保证她不对丁家通风报信。
方敏被好几个佣人拉拽着上楼时,李立光也走了进来。只见他脸色憔悴、胡子拉碴,显是对罗慧玲的死感到极为伤心。
方氏姊妹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阿婷,还是你说吧。”方芳还是不惯于发号施令。
方婷深吸一口气,空洞的眼神里突然射出异光,抬眼对光叔说:“做事吧。”
光叔点了点头,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丁孝蟹怎么办?”
丁孝蟹?这个名字此刻在方婷心中唤起的只有悔恨与耻辱。她凝视杯中的酒——这本来不合适,但玲姐过世后,她每每需要饮酒助眠——看到的却是鲜血的颜色,她看到鲜血从爸爸的口鼻溢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衣,鲜血又从玲姐的伤口溢出,浸湿了她为爸爸穿的丧服……
“丁孝蟹?”方芳抢先答道,“不就是他报警的吗?没理由放过他啊!”她话虽如此说,却也不禁心生疑惑,转头看着妹妹。
“姐姐说得对,没有理由放过他。”方婷避开姐姐探究的目光,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其实方芳和李立光在那个距离上都看得清楚,方婷的手震得厉害,已经快要拿不住酒杯,仰头喝酒,只为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滴落。但两人深知方婷说一不二的个性,便不再多言。
与之同时,在罗慧玲的灵堂,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正跪地痛哭:“我妈咪死啦!”身旁清秀的女子不发一言,默默将他搂在怀中。
之后发生的事情很简单。罗慧玲案一了结,丁家父子终于一齐前去探望了贱婆婆,回程途中,一辆重型货车突然冲出,狠狠将阿孝的车撞翻,那时五父子仍能活动,当他们互相帮扶要从车中爬出时,那辆车倒回一段距离又加速撞了过来,将他们连人带车撞下了山崖!质量再好的车,也不会是铜墙铁壁。
这本是一桩惨绝人寰的灭门案,但你若有机会去到另一时空,见识过丁氏父子在那里的诸般作为,对他们的遭遇就不会有多少同情。这其中的因果,又岂是局限于一时、一地、一世所能理得清的。
丁蟹并没有死,救援队找到益蟹、旺蟹与利蟹的尸体的时候,发觉他仍有微弱心跳。但他失去自由多年,甫一出狱就目睹昔日爱人惨死,又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白发人送黑发人,终致精神失常,被送进了青山。
至于丁孝蟹,救援队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二十一
丁家的灭门惨案已过去两个月。警方对此案高度关注,无奈幕后真凶做事太干净,没让他们拿到半点证据。至于丁家长子丁孝蟹,他竟谜一样地消失了。
方展博走到方婷办公室门前时,李立光正里面走出来。展博对光叔投以询问的眼神,后者对他摇了摇头。
“婷婷?”展博敲了敲门,“还没吃午餐吗?”
方婷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还没找到那只蟹?“他对她做了个鬼脸,时至今日,他是方家唯一一个还敢提这个话题的人。
“大哥,“方婷继续看她的文件,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再谈这件事。”
方展博突然上前,一把抽走她手上的文件,三两下撕得粉碎。
“大哥,你要干什么?”方婷怒道。
“是我问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展博的声音比她还要大,“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找不到那只蟹的尸体,你究竟是失望多点,还是欣慰多点?如果他没死你又怎样,要斩草除根吗?要给全香港的人看我们方家三小姐有多狠、多绝吗?”
“大哥啊 ……”方婷以恳求的语气请他不要再说。
展博全然不理,步步进逼:“喂,我好像听说,你跟他在一起过。其实你是真的喜欢那只蟹呢,还是为了给爸爸报仇?如果是为了报仇,牺牲是不是有点大?”他故意把话说得轻佻,果然迎来了妹妹一记绵软无力的巴掌,与随之而来的失声痛哭。
展博这才搂过方婷,像他们小时候一样,轻声安慰妹妹说:“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刮人巴掌都不够力。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大哥很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要不是我……”
这些年来方展博与龙纪文致力公益,去的都是落后地方,因此没能及时获知罗慧玲的死讯。当他终于回到家,才惊闻事情已无可挽回。展博从小最崇拜父亲,会离家出走也是无法接受父亲黑白通吃的真面目,但这些年他辗转各地,见识过这世上最贫穷与悲惨的生活,眼界与想法已大不相同。他开始反思自己因一时心理无法调适而将家中重担扔给了玲姐和妹妹,因此才暗中使力解了周济生之围,而他如果能早些回香港,也许就能阻止玲姐的玉石俱焚,甚至——如果他能早半天回家,至少能以长子长兄的身份对诛杀丁家满门的决议投下反对票,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按下妹妹复仇的执念。
方展博曾亲眼目睹父亲被丁蟹打死,对丁蟹的恨绝不亚于玲姐与方芳,但这些年来他的世界观一直在颠覆与重建,与龙纪文的相处也调和了他趋于极端的爱恨。如今的展博仍是方进新那个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天才儿子,但他只想弥补自己的失职,弥合家人心中的伤痛。
“婷婷,刚才大哥是故意激你的。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大哥真的很担心你会发疯,你知道吗?你喜欢什么人是你的自由,你不必逼得自己那么辛苦的。如果硬要说,爸爸的死龙成邦——就是我岳丈大人——也有责任。如果当年不是他逼爸爸入局,爸爸一路做正当生意,也许就不会死。你又几时见过有人怪大哥不顾父仇的?“
方婷隐忍多日,此刻在大哥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无力细想他这番绕来绕去的道理。
“啊,一定是了! ”展博故作轻松地说,“ 他们觉得我娶到你阿嫂就是赚到,就是给爸爸报了仇!而你女生外向就是不行。你看,香港人的观念真的好老土,好重男轻女。你信不信,我这些年去过内地好多地方,那些最穷最落后的山区啊,那里人的观念都不一定有香港这么老土。他们会把这个叫做什么……什么……‘父权社会的封建残余’。”
大哥现在的想法倒跟陈滔滔一致,方婷心想,有机会可以介绍他们认识。
“总之,大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展博认真地说,“家里这盘生意很难搞,但是我会想办法。你如果想休息,就好好休息上一阵子。至于那只蟹,我们不要赶绝人家,好不好?”
方婷不解地看着大哥,原来有些事他根本忘了计算:“大哥,现在已经不是放下爸爸和玲姐的仇那么简单了……我手上也有丁家几条人命,你忘了吗?”
方展博心中一凛。
“阿嫂!怎么又是你来看我,进新又在忙?”丁蟹还不到五十,头发几乎全白,人也佝偻了。他身心受到重创,精神彻底错乱,以为现在还是七十年代,他打死方进新入狱之前。
这是方婷成年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丁蟹,他如今的模样很难激起她对“杀父仇人”的恨。她猜想丁蟹把自己认成了过世的母亲,只好随意“嗯” 了一声。
“哎,真是麻烦你了,”丁蟹说,“不过不紧要,医生说我年轻身体好,这点伤会恢复得很快,一出院还是龙精虎猛……”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片场当替身摔断腿才住的院。
“我那几个宝贝儿子啊,一定不知道有多想我,”丁蟹笑道,“这些小孩子啊,你别看现在只有丁点大,一年年过得很快,很快就会高过我了。对了阿嫂,你中间的那个女儿,胆子最大最不怕生的那个,叫婷婷是吗?她跟孝仔玩得最好。我就同进新讲笑,说我们两兄弟要做埋亲家。婷婷以后就嫁给我孝仔,你说好不好?”
方婷颤声道:“好。”
丁家三子的灵位前,一身书卷气的女孩正在上香祝祷:
“对不起,如果我不是那么胆小懦弱,或者可以帮到你们。我这次离开香港就不会再回来,我已经申请了那边的医学院,我希望以后可以救多点人,但是不是无论我救多少人,都无法洗清这样的罪孽?”
临睡前,纪神父照例巡视,将桌椅器具一一归位。这时,教堂门口却踉踉跄跄走进一个高大身影。纪神父记性极佳,出口询问道:“阿孝?”
二十二(之一)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大千世界内外,有无数个你,无数个我。要问他们的故事如何终局,答案未必是唯一的。
丁孝蟹走到大厦背面不显眼的入口,不加迟疑地按下那串数字,如以往一般,只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向他开启。他冷笑,毫无惧意径直走了进去。这架电梯为方婷所专用,既为保护隐私,又为保障安全。两人分手之前,常藉由这条专属通道碰面。她不吩咐人改掉安保密码,不会是疏忽大意,而是要等自己自投罗网。他想到这里,目光变得阴冷而傲狠。
犹记得撞车前几兄弟还在车里兴高采烈地聊天。阿旺英文好,已经申请到外国的大学入读,而阿利也决定去台湾念兽医,老二阿益笑他“劏人劏不成要去劏猪劏狗”,阿利也不以为意,还说自己本来就喜欢小动物,说不定将来开个宠物诊所。丁蟹见阿孝愀然不乐,提出自己要去方家负荆请罪,好成全他和婷婷,儿子们知道方家手段,连说不可,而阿孝回想山顶一幕,只觉与方婷再无相见之日。
他懂她为何绝情,却没料到她如此狠毒。既然如此,他舍得一身剐,也要与她拼个同归于尽,为家人报仇!
这一路上去无人阻拦,已令他微感诧异,到她办公室门前,却是灯火俱灭、鸦雀无声。怎会如此?他蛰伏已久,确信她并未离开。但他自知必死,又有何惧,大踏步走了进去。
忽然,背对着他的办公椅咿呀作响,缓缓转了过来。座上那人比数月前清减不少,月光下更显苍白,正是方婷。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她眼中竟隐隐有喜悦之色。
丁孝蟹想都不想,即刻拔枪对准她。怪就怪李立光在他去台湾前教了他太多事,包括怎样搞到一把枪。
“阿孝,你不用急着开枪,”她平静地说,“这层楼的人我已经撤了,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只想你听我说完三件事。”
他不答话,手上却也没有动作。她从未骗过他,此刻也没有必要。
“第一,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跟我大哥,家姐和妹妹都无关,我希望我们两家到此为止。第二,我死之后,你即刻从原路离开,一秒钟都不要停留,否则会好麻烦。第三……”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那天你让我跟你去加拿大,我没有答应你。我放不下我的家人,如果给我再选一次我也不会答应,但是,我……很想跟你走,我真的……很想。”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如同梦呓。
该死!她现在说这些只是为了让自己心软,他再不动手,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爸爸,还有他亲手养大的弟弟们。阿益嬉皮笑脸的一句“祝你和阿嫂幸福!”言犹在耳,可你怎样对他?!可他看着她憔悴的脸庞,迟迟下不去手。
“‘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作恶的人。’”她喃喃念道。
他这才发觉她案前正放着那本自己珍藏多年的圣经。那日她被李立光带走时,手里正拿着那本圣经。原来她并没有随意将它丢弃。
“阿孝,我是不是令你很失望?其实我对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拣了这条路,已经没办法回头。”
她对他灿然一笑,突然从圣经底下抽出手枪,迅捷无比地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不!!!”他一个箭步向前。
但她已倒在血泊之中。
人生虽短暂
无悔共你
穿梭天边与海岸
那么,在无穷多的时空里,是否总有一处,方婷可得解救?
二十二(之二)
丁孝蟹当日没有坠崖,他早一步爬出被撞翻的车,艰难地爬去街边的电话亭求救,而重型车有极大盲区,杀手倒车时恰好没看到他。他受伤不轻,又见家人被撞落山崖,惊怒交加间终于不支晕厥。这才有他后来踉跄走入教堂的一幕。
复仇的欲念支持着他迅速康复,在黑市搞到枪,并蛰伏暗处观察方婷的行踪。
这一日,当他准备好一切要去找她时,却被纪神父叫住:“阿孝,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
山中岁月与世隔绝,阿孝以为纪神父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也感激他提供他这个避难所,于是点头坐下。
“阿孝,你知不知道中国内地有个城市叫做上海。”纪神父问他。
阿孝点点头,上海滩名声在外,香港不知道多少大亨原籍上海,旧时洋服铺也多上海裁缝,他又岂会不知。
“这个故事,是一位上海来的朋友讲给我听的。那时他在美国留学,大学发生枪击案,一位中国留学生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平对待,先后打死了自己的导师和系主任,那个学生之前有跟学校申诉,但又不妥学校的处理结果,因此还跑去另一栋楼枪杀了当时的副校长,是一位女士。”
阿孝一惊,下意识扫了一眼上衣口袋,莫非神父是在暗示什么?
纪神父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中国内地才开放不久,当时全美来自内地的留学生加起来也不过几百名。那位被杀的副校长自己也有中国学生,并且一直对离乡别井的他们好好。我那位朋友,就是她的学生之一。”
“杀死自己尊敬的老师的人是自己同胞,你如果去参加她的丧礼,会不会感觉尴尬,甚至是……惭愧?”
阿孝默想那一场景,又点了点头。
“那位女士一生未婚,丧礼由她的兄弟们主持。她的兄弟们一见到有中国留学生前来,就热情地问候他们,同他们每一个人握手,然后问:‘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出生的吗?’”神父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
“然后他们会说:‘我们是在上海出生的’,“神父接着说,“原来这家人的父母都是传教士,他们几个小时候在上海生活过,因此对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有特别的感情。事情结束之后,这几位兄弟给凶手的家人写了封公开信,告诉他们自己的姊妹一生信仰爱与宽恕,作为她的家人,他们愿意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中为凶手祈祷。”
阿孝不可置信地看着纪神父,问道:“那凶手呢?”
“他杀人之后就当场自尽了。”神父说。
“如果凶手仍然在生,他的家人恐怕就不是这么想。”阿孝不服地说。
纪神父点点头,回答:“或者你说得也对。如果凶手仍然在生,你以为死者家人应该怎么做?”
阿孝沉默。
纪神父取出圣经随手一翻,指给阿孝看:
你们也听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话。我却要告诉你们,受了恶人欺负,也不要报复。若有人掴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吧……
“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好似‘黐线佬’?”纪神父笑笑,他的广东话未免太好,“其实重点是在这一段。”他接着念——
如果你们只关心那些爱你们的人,这有什么值得嘉奖的呢?就是贪官污吏也会这样做。如果你们只问候自己的朋友,又有什么稀奇?就是不信上帝的外族人,也会这样做的。
“‘宽恕’如果是一件容易的事,又算什么功课?世上还需要我这样的神父做什么呢?”
“但说宽恕就宽恕,对枉死的人岂不是好不公道?”
“你抬头看一下,”纪神父指指教堂正中的十字架,“耶稣既然教人爱与宽恕,就一定有人问他讨公道,他一生没做任何坏事,但被钉在十字架上为罪人流血,这就是他的公道了。”
阿孝看着十字架上瘦骨嶙峋的男子,若有所思。
在这一时空,因为阿孝迟到了半小时,方婷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百感交集地看着案前的圣经,却把准备好的枪收进了保险柜。之后发生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第一,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跟我大哥,家姐和妹妹都无关,我希望我们两家到此为止。第二,动手之后,你即刻从原路离开,小心不要留下指纹。第三……”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那天你让我跟你去加拿大,我没有答应你。我放不下我的家人,如果给我再选一次我也不会答应,但是,我……很想跟你走,”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如同梦呓,“好了,我说完了。”她闭目待死。
阿孝的枪仍直指方婷。要说纪神父那番话对他有甚作用,他自己也说不好,灭门之仇不是讲几句耶稣就能消弭于无形的,但在他脑中演练了千百遍的动作,当他真的再看到她时,他偏偏就是下不去手。她害了他全家人,他却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忍心,会不会是因为尘寰中消长数应当——在某一时空,他对她实在是太忍心?
也是在这一刻,当胸中爱恨交织,当死去亲人的音容笑貌一再出现在他脑海中时,他才终于明白她当日的痛苦与纠结。罢了,他此来本就抱着必死的心,他惟有以此种方式给自己一个公道。
枪声响起的时候,热血飞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大惊失色,上前抱住倒地的他。
“阿孝,你不要死!我……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但怀中的人早已没了反应。
望原谅我
未给一句话
独自去闯尽头
那么,她那件很重要的事指的又是什么呢?
二十二(之三)
公元2012年,加拿大温哥华。
对面理财顾问的规划听得方婷昏昏欲睡,几乎令她怀念在香港金戈铁马的岁月。她手中产业甚巨——中国人向以置地置产为第一要务,此地殷实华人也多以房产为业,生活悠闲,资产总有稳健成长,何乐不为?——因此银行总出动高级顾问前来游说。这位本姓Rivers的金发男子,名片上印着个中文名叫做“河清扬”。据说他自小在朋友家的茶餐厅打工,学了一口流利粤语,而这个武侠味十足的中文名也是朋友帮他改的。
“好了,公事就说到这里,”河清扬见方婷兴趣寥寥,阖上笔记本电脑,“不知你周末有没有空,赏脸跟我看戏?”
方婷无奈:“河先生……”
“不如叫我清扬啦。”他露出年轻人特有的灿烂笑容。
方婷不理他,继续说:“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今年多大?如果不行的话——银行有用户资料,你总不会不知道我几岁了吧?”他与她多有业务往来,不算初识,是以他的邀约不算唐突。只是她多次婉拒他却锲而不舍,不免令人头疼。
“那又有什么所谓?年龄只是一个数字。”他微笑着坚持。
……
“对不起,婷周末约了我,”一个起码六尺高的华人男子走进门来,说的却是英语,“你好,我是彼得,很高兴认识你。”说着,他左手轻轻搭在方婷肩上,将右手伸给了河清扬。
河清扬同彼得握手,看看他又看看方婷,悻悻然向两人礼貌道别,方婷客气地送他出门。
待他走远,彼得收起老成做派,老大一个人几乎是蹦跳着上前拥抱方婷。
方婷撇了撇嘴角以示不满,眼里却有笑意,问他:“你刚才叫我什么?这对你来说很有趣?”彼得的中文极差,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你好吗”、“外面好冻”、“糖水很好吃,谢谢”,但凡内容抽象一些,方婷只能跟他说英语。
“好啦,我只是想帮忙,”他撒娇道,“而且能被当作我女友,说明你很年轻,是一种赞美哦,方婷女士。”
方婷无可奈何,心想自己当年不让彼得学一点中文,使他如今连长幼尊卑都不识,整个乱七八糟。“好啦好啦,真是‘鬼仔’,没什么规矩。”她切回中文。
“妈咪!跟你说过很多次啦,这样说很不礼貌,有种族歧视之嫌。”
又来了……这些“鬼仔”、“鬼妹”受的教育不同,凡遇到此类话题就开始对父母说教,方婷身边不少朋友都深受其害,她只好迅速换个话题:“你大学就要毕业,对未来有何打算?”
“唔……”他似乎有点怕被母亲问到这种问题,说,“等我去过马丘比丘再说,之后我还要跟朋友去北欧看极光,接下去……”他一口气报出七八个方婷听也没听过的地名。
方婷长叹一口气,凝视着这个年轻人。那眉眼她是熟悉的,只是配上那一副毫无心事的表情,又令她感觉陌生。其实彼得高大英俊,心地纯良,笑容可爱,唯一缺点,是太会享受生活,始终不觉得学业或事业是生活全部。
“都不知道你是像谁……”她不满地嘟哝。
“舅母说我最似舅父!”彼得开心地答道。
“是啦是啦,无怪舅父还成日跟我说不要约束你,等你长大成熟了自然会有成就。”
他舅父方展博是金融奇才,又有岳父的势力支持,当年他回到香港,仅花几年时间就将方家的生意尽数洗白,这才有了一家人如今在海外的安逸日子。
“让你跟舅父学做投资你没兴趣,回香港跟姨丈学做生意你又没兴趣,不然你去找小姨谈一下,看看有没有兴趣申请美国的医学院?”
方家最小的妹妹方敏从小学业优异,如今是西雅图地区有名的脑科医生。
“做医生吗?”彼得现出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很棒很厉害的医生都很书呆……我放假去姨姨家,那些剪草坪、修电器的工人漫天要价,姨姨每次问也不多问就付钱……”
他又没大没小,方婷横了儿子一眼,说:“姨姨是大医生,哪有空理这些事。你每次放假去探她只知道自己玩,你又怎么不帮她剪草坪、修电器?”话虽如此,她想到一家人将这个小妹妹保护得好,使她学有所成、生活富裕却保留纯真,仍感安慰。
彼得做个鬼脸,不敢再说。他虽贪玩,确实像很多在美加长大的男孩子一样,动手能力极强,从汽车修理到木工手艺无一不精。这么说来,他每次都跑去姨姨的豪宅白吃白住,不做点贡献是说不过去。
“好啦,周末我给姨姨打电话。不过我才不要去美国读书,那个地方野蛮得很,现在很多地方仍有死刑。”美加两国向来互为看不惯,美国人嫌北边邻居毫无进取心人工还低,加拿大人则笑美国愚昧保守宛如中世纪。彼得作为加国年轻人,这一态度很典型。
“哦?保留死刑有什么问题?”
彼得又逮到机会开始说教,他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以为自己知道的比父母都多:“……还有,其实全美至少有4%的死刑犯最后被证明无辜,死刑与其他刑罚不同,一旦执行即不可撤销不可逆转,后悔都没有用……最后,死刑对被害者家人的抚慰只是一时,但对于罪犯,死刑与不得保释的终身监禁哪个更痛苦,其实很难讲……”其实都是些犯罪学课堂上搬来的说辞,但他嗓音动听、口条清晰,讲来也颇具说服力。
但他母亲却哭了。她起初听他演讲,眼里还带着宠溺的笑意,当笑容渐渐消失时,脸上的表情亦无多少变化,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彼得吓了一跳,印象中,他的母亲极少哭泣甚至有情绪波动,她始终冷静,始终优雅,始终美丽。彼得忙问她有没有事,然后,他像一个典型的北美小孩那样,并不追问缘由,而是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没有事的,妈咪,没有事。”他说。
彼得的舅父舅母不要小朋友,姨姨专注事业没有结婚,一家人都宠爱他,却都不要他学习中文,他对自己出生前的那些惨事一无所知,就此长成一个笑起来永远露出起码八颗雪白整齐牙齿的青年。
他母亲之所以在听他说“死刑不可逆转,后悔都没有用”时无声哭泣,是因为这周较早时候,她接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话。丁孝蟹车祸当日确实幸免于难,曾勉力支撑到恰在邻近的教堂,但他伤势太重终告不治。纪神父是方外之人,对香港法律的规定不甚了了,于是根据死者遗愿将他葬在了教堂墓地。直至神父最近过世,警方才从他的信件中获悉失踪多年的丁孝蟹的消息。
方婷很小的时候,她爸爸方进新教她怎样抛硬币做决定,比如是要洋娃娃还是遥控车。当她抛到代表洋娃娃的“公”时,爸爸会问她:“你现在想一想,其实你是不是更希望是‘字’?”小方婷点点头,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更想要的是遥控车。而当年阿孝失踪后,她才明白她多么希望他还活着,哪怕他是满怀恨意前来复仇。他一天下落不明,她就等他一天,她一点点撤去身边的守卫,使那条复仇的通道畅通无阻。她做过很多的梦,在一些梦里他杀了她,在一些梦里她杀了自己,但至少在梦里,他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一直在等,直到有一天她接到医生电话,原来她这些天来异常的身体状况有个最简单合理的解释。她苦思冥想后,终于将藏好的枪收进保险柜,而只是带着那本圣经离开。“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作恶的人。”那是圣经《彼得前书》中的章节,因此她给那个孩子取名彼得。
纪神父过世后,教堂也面临改建,墓地中的遗骨将被重新安葬。警方遇到的难题是——何贱和丁蟹早已离世,丁孝蟹在世上再无亲人,又该如何确定那具无名遗骨就是他呢?
其实在香港这样一座城市,没人能够失踪二十年而不留痕迹,有些事她心中早有答案,只是残存一丝希冀。正如彼得所说,死刑与不得保释的终身监禁哪个更痛苦,其实很难讲。她擦干眼泪,对儿子微微一笑,问他:“你想不想陪妈咪回一次香港?那是妈咪长大的地方。”
“好啊!陪方婷女士是一定要陪的,而且听说香港好吃好玩的地方很多,”彼得也不是那么贪玩,只是故意逗妈咪开心,他又追问,“对了,我们是不是要去拜祭外公,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穿着古装跪在地上哭得很大声?”他所谓的“古装”,其实是香港人在丧礼上披麻戴孝。
“不会,我们方家再不搞这些。你只管去吃去玩,不过……丁先生,可能需要你一条头发。”他生得太高大,方婷把手举得老高,给他理了理头发。
未曾后悔
是甘心决定
莫问那可注定
人在回首往事时,无论宽恕他人还是原谅自己都是相对容易的,但当其时却无比困难。因此,在这无穷多的时空里,他们会否有一个少些遗憾的结局,这谁都不能保证。
二十二(之四)
人在回首往事时,无论宽恕他人还是原谅自己都是相对容易的,但当其时却无比困难。当爱人之间隔着血海深恨,所谓赎罪,所谓宽恕,很难不以生命为代价。这就是为什么,即使这一镜像分裂出更多镜像,都难有一个好的结局。稍稍令人欣慰的,是丁孝蟹始终不忍心杀方婷,而方婷也再不忍心对他下第二次手,但这二人能达成互相谅解的条件,仍是死亡。
这其中细节已不必赘述。出来混预备好要还,方氏手下的性命也不仅丁家那三条。可能是方婷渐渐撤除的防卫给仇家钻了空子,也可能他们谋划已久,总之,当方婷终于等到满腔仇恨的丁孝蟹,两人才惊觉黄雀在后,而他下意识的动作,不是拔枪射击,而是挡在了她的身前……
没有什么血肉之躯,能在乱枪射击下生还,而当他们意识弥留之际,被打碎的落地玻璃中化出千重幻境。原来此身之外,更有无数个方婷,无数个丁孝蟹。当阿孝看到他崇拜的父亲也可以是个满嘴歪理、自私自大的魔鬼,当他看到自己竟对那个曾一腔孤勇奔赴大屿山寻他的女孩做出那样泯灭人性的事,他终于对现世的仇恨释然,使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方婷眼前如过电影一般闪过重重层叠交错的故事。原来总是他们两个人相遇、相爱。有时他们不必渡劫,也可平淡相守到老,只是他可能去从了商,岁月会磨平他的狠戾锐气,将生意人的精明、油滑与疲惫分明刻画在他脸上,而她的青春也渐渐消逝,那张“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美丽脸庞上,甚至会爬上一丝刻薄。待到那时,也不过是慨叹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罢了。既然是这样,她对现世亦不必有遗憾,她在他怀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重温的镜像
零碎渐淡
真心你莫忘记
【全文完】
后记
有始有终,是为人一大美德。因此过去一年我虽拖拖拉拉,仍在勉强更新。其中第一大阻力是热情难以持久,我的嗑品,说得好听那叫做“永结无情游”,难听点说就是“狗熊掰棒子”,一旦下头就不会想搞事。一般我嗑剧也就是几个礼拜的事,为不彻底下头,我长年潜伏在b站、贴吧等各处嗑点物料汲取灵感,嗑cp和填坑之间也算是相辅相成……而第二大阻力是我渐渐发觉,这种靠演员个人特质碰撞出的化学,好像难以文字重现。试想这条副线换任何其他两位演员演一遍,哪怕是珍姐和原定的郑浩南呢,怕是也没那么好嗑。由此可见,这世上动人心魄的美好都讲点造化,邵生未料到,珍姐不明白,韦sir自己都诧异——随便为虐而虐地安排了一对世仇cp,还烂尾式BE,值得你们要嗑个三十年?
但我们就是要嗑!甚至,当我在b站的一些旧港剧混剪里看到这一对,都会隐隐骄傲又无限感慨:这这这!谁能像我的cp,爱来时雷霆万钧,却又BE得一丝温情都不留!徐家立对张雪凝可以吗?韦海怡对马中宝可以吗?江洛汶对大C可以吗?他们不可以!
很奇怪,我在人生中段也会对这段恋情有所摇摆。大约十年前的博客里,我写我方看清丁孝蟹、方婷与陈滔滔的三角关系复刻上一代的丁蟹、罗慧玲与方进新,又写方婷眼前的天地很宽,与丁孝蟹在价值、趣味上迟早出现分歧,注定走不下去。这一方面是被惨绝人寰的剧情气到爆血管愤而脱粉,而另一方面,人在初出社会时,面临升学、择业、求偶等方方面面的压力,最容易将压力投射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观点中,安慰自己说我现在是个成熟、理性而务实的大人啦。而我如今回到再看那段博文,只想吼自己说:放屁!大佬孝岳峙渊渟!山一样伟岸水一样温柔!孝婷绝配,陈滔滔滚出!哈哈,林保怡极富魅力,他的角色总是好到你想将他拉郎配给同剧中任何你中意的女角色,但方婷不行,因为在我这里,丁孝蟹是连陈滔滔都越不过去的那座高山。盖因我偏爱狠人,妙的是丁孝蟹狠方婷比他更狠,强强拉扯,无人退让,把张力拉满。过去一年的潜伏生涯也让我见识到新兴崛起的所谓“三观党”,恶狠狠发出诅咒说“希望你也遇到一个把你扔下楼的恋人”,我想说的是……他们得明白戏如人生可是人生不如戏——绝大多数人遇不到丁孝蟹,遇不到陈滔滔,也遇不到方婷,只能在庸庸碌碌中苟完一生。待到衣食无忧但年华老去时,你不会怀念自己如何亦步亦趋学做一个务实理性的大人,而会怀念那些被汹涌而来的荷尔蒙拍得七荤八素的时刻。
至于反复有人表示编剧把方婷写死是为教小女生远离黑社会。这个……《古惑仔》系列了解一下?《我本善良》了解一下?事实上(退休)江湖人至今仍在港剧里以“仗义每多屠狗辈”的不算坏的形象出现,而金庸、古龙笔下的整个武侠世界,都是某种形式的江湖。要说港剧真承担什么教化社会的责任,那么它教会过我(一)政府部门花的是纳税人的钱;(二)发生绑架一定要报警,如此而已。
人生总有诸多的遗憾,而我对孝婷线的遗憾并不是他们没有喜结,而是他们的故事作为一条工具线,结束得太过潦草,甚至低级。回到旧港剧编导的社会责任——他们当然毫无社会责任感,只是本着“不要离谱到被撤档”的原则把故事去到尽,给观众坐一坐过山车,治好他们的低血压,引起“吊桥效应”,即是他们的成就。韦sir由电视荧幕转向大银幕,一如既往贯彻他的“去到尽”,疯批角色前仆后继、代代传承……而代价是故事背景和人物逻辑并不严密。比如,丁蟹无疑是个自私自利的癫佬,但这样的人能活到三十岁还没被人打死,实属奇观,更不要说后来被乱枪打成筛子还能完全恢复。丁蟹对罗慧玲阴魂不散的纠缠,在她之前之后都未发生,即使是癫佬都少有这样的执着,即使是跟他生了四个儿子的阿娇,他自己发了一顿神经就放过她,所以……就只能叹一句玲姐命苦吗?又有方进新被打傻之前试图跟丁蟹讲道理,对他说三十年老友我也只有你一个,跟一个癫佬做朋友也就算了,还要是唯一老友,这就使我难免怀疑新哥是不是也有点问题……而方进新作为一个六亲断绝、家里有点钱、又带着一堆孩子的鳏夫,怎么可能行事如此孤勇、如此不为未来做打算呢?他又如此刚直,刚完陈万贤刚龙成邦,现实一点来说,这样的人在清明盛世都过得不会太容易,更何况那个吏治败坏的污浊年代。反正编导就是要塑造一个极好的好人,让他倒尽全天下的霉,又要让一个极恶的恶人享尽天下最大的福分,当观众气到爆血管时,自然也就牢牢记住了这部剧。
去年看过《神探大战》,我的感叹是“啊,多年不见,韦sir已经疯成这样了??”(不要误会,我感恩他创作出一部部神剧伴我成长),于是我开个脑洞:如果整个《大时代》的故事都是一个癫佬眼中极度扭曲的世界,那扭曲之前的世界又是怎样的?事实上他后来在亚视监制的《世纪之战》已或多或少给出答案,只是那个答案……也是疯的。我想的则是把所谓“极好的好人”与“极恶的恶人”中和一下,让每个人都有明面与暗面,疯批少一点,这样一来丁孝蟹就不必做丧心病狂的坏胚子,方婷也不必受千夫所指说她不孝女没血性。我让丁蟹活成原作他自我想象中的样子:忠直却迂腐,不容于时代。事实上丁蟹的初稿很可能是前作《誓不低头》中坐冤狱的谢文武,因为我补剧时明明白白地听到谢文武教儿子说“人善人欺天不欺”(想象一下我当时听到蟹学名句的震撼……),我也因此借了一点谢文武的人设过来。
《大时代》的故事内地后来翻拍过一版,名为《男儿本色》。内中翻版方进新死后女友带着几个孩子过活,一家人好食好住看不出半点辛酸,我心想这什么玩意儿就关了。熟悉原剧的观众都看到方进新死后全家过得有多惨,这种惨还不止于物质层面,而是方家孩子的心气在贫寒生活中全面溃败。方芳因为捱苦对展博有心结,自己也变得有些俗气与刻薄。贱婆婆上门探望时,家里又吵过一架,鸡毛鸭血,贱婆婆赞罗慧玲伟大,她摇头苦笑说自己做得不好,亦不是在谦虚。而当展博终于向方芳道歉、方婷又在职场初露锋芒、一家人疗愈伤口重新出发时,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这是我在孝婷线之外的遗憾,因此我要让方芳锦衣玉食地长大,仍做她的小公主,我要让会考七科A的方敏远离一切伤害,实现她的理想与抱负,我也希望兄妹中执念最深的展博放开胸怀——毕竟,从他在原剧中对方婷的理解与尊重中,就可以看出他见识不俗,是有这样的潜力的。至于展博的归宿,我当初站阮梅(因为周姐姐太漂亮……),但我所有的朋友都站龙纪文,对片尾那曲《你怎么舍得我难过》耿耿于怀,于是我就也试着去弥补一下他人的遗憾哈哈哈哈。反正展博也有某种程度的疯癫,阮梅若从未认识他,心脏少受几次刺激,或可长命百岁。
孝婷线令我耿耿于怀的遗憾则是(一)孝蟹的装*与失智;(二)婷婷毫无铺垫的态度转变。说孝蟹装*,是因为他大佬架势十足,甫一出场即是只笑面虎,对丁益蟹恩威并施,结果搞半天根本管不住这个坏胚子弟弟。陶大宇精彩的表演倒是为丁益蟹增色不少,但他这样一个虽坏好歹也是直脾气的兄控,到底有什么理由在大佬去台湾时给他的女友甩脸子?到底有什么理由半点面子都不给大佬要去一次次祸害方敏?至于失智,以丁蟹那个疯癫的程度来说,孝蟹诸般观点作为已经不能简单用“愚孝”来形容,而应该是跟他爹的“三十年老友”方进新一样,都存在某种程度的认知障碍……这样一个人赤手空拳爬到坐馆的位置,使人不得不怀疑忠青社的选拔机制和组织能力。至于方婷,我完全能理解她决绝,理解她慧剑斩情,独不明白她在留下那封温情脉脉、请孝蟹保重的分手信之后,要以那一脸嫌恶与不耐烦对他。是为示坚决佯装嫌恶吗?她又不是这样有心机的人。当大佬孝掏出圣经面露狰狞说自己要学做好人时,方婷的态度甚至都不是面对丁益蟹时的“你就算掐死我,我也不会跟你走”,而是一脸“切,我信你,母猪都会上树”,一脸“你别耽误我事啊,我要回家看八点档”,为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条感情线也算具有现实感。所有经过狗屁倒灶感情纠葛的人,都大概明白想起曾经的爱人就要翻白眼甚至作呕的心情。但阿孝和婷婷在我眼里皆是宁为玉碎的绝顶人物,那么勇,那么刚,又那么狠,私心里觉得他们配得起更高级的BE,我能接受他们决裂甚至是相杀,却不能接受原剧的蛇尾。
除此之外,我希望尽量保持原剧的人物特质。例如我本来想安排方芳做丁益蟹的对位人物下灭口令,但是后来想了一下胆小的她大概做不出这种事,不如还是乖乖做少奶奶。方展博如我所说,他身上既有过人的癫狂也有过人的清醒,他是完全有潜力带领全家走出那一片恨海的。罗慧玲的执念更深于方展博,她身死之后蟹老伯一句“你要是真的中意方进新,早点同我讲嘛”令观众集体崩溃。但纵观《大时代》全剧,玲姐有没有平心静气地告诉过丁蟹这点?其实她并没有。当然玲姐面对丁蟹这种疯子可能早就习得性无助,知道他听不懂人话。那么,如果丁蟹不是个疯子,玲姐的执念是否可取?我以为不可取,但是可敬,因此她值得拥有能把丁家几个儿子像蚂蚁一样捏死的权势,她也值得风光大葬,值得黑白两道都来给她鞠个躬。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周济生和伍宝华,这对亡命鸳鸯的性格塑造有诸多华点,使我不忍心看华姐枉死、济哥陷入法制节目中常见的神棍骗局。
朋友指出我的“对位爽文”后期走向离嗮大谱,我是很听得进去的。正如伊所指出,让方婷良心发现举枪自尽,归根结底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我对这糟糕的设计有两点(强词夺理的)解释,一是如前所述,想要中和一下原剧趋于极端的善恶,让每个人都不得已,而不是作不必要的恶。丁孝蟹派人暗杀周济生、害死华姐的行为,对我来说比他将方家灭门更难接受——这就很难使人相信他是阿玉口中所谓“讲道义”的江湖人。顺便,大屿山台风夜的盟约虽浪漫,但一想到他孤身犯险是去为救那个癫佬爹,就很下头,于是我安排他好好去救一次方婷。当方婷在原剧中一脸嫌恶地说丁孝蟹“样衰,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尚留一丝愧疚与不忍。待到他凭着老爹的运气赚进几十亿的时候,那张油光满面暴发户脸才是婷婷未曾见过的样衰,因此他很勇地跳楼时我对他也未有一丝同情。要把方婷写成那种程度的样衰与丧尽天良,我是不舍得的。第二个原因,是我希望剧情走向尽量贴合旧港剧的风格。众所周知,港剧的性别意识……也就那样,九姑娘那么好那么飒,不给她安排一段跟刘醒的“尘满面,鬓如霜”就难以点睛。而我作为被旧港剧养育长大的一代,审美就……很不幸地被定在那个调子上了。除此之外,我对原剧中以血洗血、至死方休的恩仇观念、父权下的“强制孝”、以及(三观其实停留在前现代的)三观党的封建与厌女持什么态度,我都在故事里表达了。
最后呼应一下开头——这世上动人心魄的美好都讲点造化,是一期一会再不重来,多谢韦sir、邵生和珍姐,多谢Beyond,多谢TVB……填完坑,我总算可以move on,不再盯着有限的物料死嗑了……
Tuesday, July 18, 2023
emo到生活不能自理
但我却被低成本骗小女孩的古偶虐到整个人都不好,成天捂着心口说疼,我这是疯了吗?看戏的人果然是傻子,而人会在别人的故事里为自己流泪,这也是真的。半夜里在象上发疯,给隐藏内容命名为“夜深忽梦少年事”,又偷偷把那个微信帐号解了封——我是知道这一切所谓“成长”都是假的,我还是二十岁时那个善感的、愚蠢的、被汹涌而来的爱意/荷尔蒙拍倒的人呐。
被狗律甩掉以后我对此看得更清楚——总的来说我是个天生低欲望、低焦虑的人,这使我拥有强大的内心。我既不图名不图利,又不渴求权力,外界他人就少有可操控我的杠杆,我自可以保持某种程度的清醒、独立与自由,更可适时对这世界啐上一口:酒馆娼寮,我不稀罕!但我短板虽少,却实在短,作为一个hopeless,我一旦跌落浪漫情愫,总会看朱成碧。这两年我反复嘲笑自己:怎样的终极恋爱脑,才使我将一个连基本人格都不健全的狗律,当作白月光来念念不忘?但过去就让它过去,我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愚蠢与盲目。
但修行人苦思冥想也不见得能大彻大悟,无欲无求又岂是轻易可得的?我在毛象发疯文里写自己曾与一位故人嗑点契合:“不仅是同嗑哪本书或哪个剧的那种合,是精确到可以同嗑哪个特定情节、哪句台词或哪个眼神的那种合。”象友回说这是神仙嗑友,后来发展成那样可惜了。也许是破站古偶太过切合我从小到大迷恋的那种氛围与调调,也许那是一个关于错过的故事,也许那根本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正是因为孤独,才虚构了一个逆向穿越的“1874情人”聊以慰藉。
很多人都在感情中受过伤,每个人的痛苦对自己都是最大的。二十岁的情伤对我而言虽是毁天灭地,回头看也不过如此,何况我亦使人如此重伤过——all is fair in love and war. 痛苦甚至是一种功能性的情绪,我的痛苦有时转为冷漠,有时转为愤怒,我才得以抽身,才得以冷静甚至是残酷地看待那个人和那段经历。
而这该死的“绝世甜剧”所唤起的孤独感,总是唤起一些对我自身无益的情绪。
是的,我嘲笑她年届不惑仍言必称星座与水逆,嘲笑她造作的倒装句,在她感叹自己成为鱼眼珠时腹诽她“求仁得仁”。我更恨她编造出一个狗血韩剧故事来摆脱我,顺带操控了我的情绪——任何使我感到愚蠢的事,都会招致我极深的恨意。
但无论我怎么装怎么gin,怎么发自真心地嫌弃她,我在爱情里初尝的喜悦、痛苦、忐忑……那么深刻地与这个人有关。因为凭空消失、使我陷入极端痛苦的是她,重新联系上之后我对她一丝温暖都无,问三句答一句,每句答话都不耐烦,每句答话都刻薄。上午我仍在象上嘲笑她的玛丽苏自我画像,吐槽她从未当我血肉之人,只拿我当长生牌位来拜。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在对现实极度失望、明白mortals都是泥猪癞狗、只有二次元值得嗑时,我甚至隐隐觉得她从来都是自洽的。只是她说在澳洲时打电话去过市政厅询问如何办婚礼,如此荒诞不经,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后来我如此刻薄待她,破口大骂后拉黑她,在她看来我一定早就忘了这些过往。其实我记性甚好,只是觉得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愚蠢往事。当她依着破星相学欢欣地接受他人追求时,当我满怀雀跃地奔赴另一人的约会时,确实我们早已忘了彼此。我恨她婚姻触礁时来我这里找补,其实我又何尝没对她做过这样的事?
所谓孤独,所谓错过。我确然偶尔孤独,这跟身旁与人相伴毫无关联,只是在被小破剧摧断心肠时无人可说;她若不是时而孤独,亦不会没事就跑去餐厅拜那长生牌位。可我们也确然是,永远错过了。
即使我记得为何生日快乐要用西语说,即使我全然记得2.12,3.14,5.16和12.9都是些什么日子。
Thursday, July 13, 2023
2023嗑cp之《古相思曲》
第一,昨天刚背了席慕容,今天发觉这个剧的缘起大概也是席慕容。因为席慕容有首诗就叫做《古相思曲》,内中有一句作“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而剧中女主不弹琵琶不弹古琴,弹的是古装剧小众乐器——箜篌。剧中元素玉兰树,也是席慕容诗中的元素。第二,我发觉言情剧都是用来自我感动的。从古早言情剧的失忆梗、换魂梗、替身梗,到如今的重生梗,或是以《EU超时任务》结尾王浩信那滴泪为标志的“在循环无限流中被爱人遗忘”,抒发的都是些“痴心对薄幸”的悲叹、怨念与自我感动……这部网剧的题材则更新颖一些——整成了双向奔赴的“在莫比乌斯死循环中互相被爱人遗忘”……
感想补齐:
剧中如果没有扣人心弦的女性角色,一般就难以打动我。而那女性角色断不能是传统异性恋范式中的甜美小直女。以成长背景来说席慕容是典型上层阶级台北人,但由于她的蒙古血统,她诗里虽写那“十六岁弹箜篌的女子”有着“温柔和谦卑的灵魂”,却也会赋予其儒文化下汉家女子少有的慷慨壮烈。剧的开端,三十六岁的陆鸢一袭红衣,以传说中的“妖后”之姿出场,面前的爱人毫不知情,以一脸“你特么谁啊跟我在这儿装熟”的表情应对,她的眼里只有克制的痛苦与寂寞(演员非常好,以眼神演戏,五官一点不乱飞)。其后,是对“妖后”一生的倒叙,让观众见到她也曾是明媚的少女——“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那种不尽沧桑之感,让我昨天一边洗碗一边都在感叹:阿鸢的一生太苦了啊,太苦了啊……
“时间”究竟是什么?由学龄前开始我就学会恐惧死亡,对家人哭丧着脸说人为什么要死,外公笑着对我说我们这些快要“回老家”的人都不怕死你小孩子怎么怕死。我觉得他们没明白我对神魂俱灭的恐惧,或是我强烈的自我意识。直至今日,我只要刻意去想,对寂灭的恐惧仍使我如堕冰窟——有宗教信仰的人在这方面可能坦然得多,可惜我是怀疑论者,很难对任何事物建立虔诚的信心。影视剧中的穿越题材早已不新鲜,但为《古相思曲》应声倒地之后我愿意思索其中究竟寄托着人类怎么样的情愫。过去的已经过去,绝代佳人空余一堆白骨、一抔黄土,沈不言如何能回去见那血肉之躯?“她深情时他不知,他情深时她不识”,“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穿越时空的前提条件是过去的从不曾过去,未来其实也早已到来,是这样吗?大学时代混教会的时候我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以“自有永有”的上帝视角来看,时间只是一条不可逆、笔直前行的线而已吗?
既然过去的不曾过去,未来的早已到来,或许我就应该坦然接受那个让我心梗的、其实不算be的结局。华发的陆鸢与青葱的陆鸢同在,沈不言既在二十一世纪,又从未离开过陆鸢,与之相关的一切爱、思念与痛苦,都是真实而绝美的。
比这乌七八糟的现实世界可强多了!
古相思曲
作者: 席慕蓉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古乐府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 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的
那同一个人那么 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
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
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
多少次的别离
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
有多少美丽的声音曾唱过古相思曲1979.7
Tuesday, June 13, 2023
La Palma, 2023 (2)
![]() |
公墓入口其实在我站立的位置 |
![]() |
三岔路口“往公墓”的标识 |
![]() |
墓园正门 |
![]() |
左首墙面上有三毛与荷西的相关文字介绍 |
![]() |
在此处搭观光电梯,可以几秒内上下山 |
![]() |
山上俯瞰十字港 |
![]() |
拉芭玛的圣十字港口 |
Monday, June 12, 2023
La Palma, 2023 (1)
话说我多年前还在德州时,曾斥巨资入过一套三毛全集。很惭愧,这些年来懒于读书,直到旅行回来才重新翻阅起《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和《温柔的夜》来。西班牙放弃西撒哈拉后,荷西和三毛被迫迁居邻近非洲大陆的西班牙领土加那利群岛,而我出行前没了解清楚的加那利群岛地理其实是这样的:加那利群岛(Islas Canarias)由七个岛组成,分别辖属两个行省,而七岛中最重要或者说占据枢纽位置那个叫做“大”加那利岛(Gran Canaria),首府拉斯芭玛斯(Las Palmas)是三毛与荷西故居所在地,而群岛西北尽头那个叫做拉芭玛(La Palma)的小岛,是荷西离家去做海底工程,之后更不幸意外身亡之处,首府叫做Santa Cruz。总之,此处的两个Canary和名称相似的La Palma和Las Palmas分别有不同的地理意义,而我由马德里直飞拉芭玛岛,重走的是荷西的婚姻、爱情与生命的尽头。如果要去拜访三毛故居,则另须搭乘小飞机在群岛间往来,我这次就没凑这个热闹。
马德里Parajas机场的奇妙之处,在于四号航站楼和其它航站楼远开八只脚,甚至相隔两站地铁,不过下榻的酒店有班车接送,就完全不是个事儿。四号航站楼似乎是我此次搭乘的伊比利亚航空专场,一切入闸、安检及候机等体验依然上佳,别说跟戴高乐比了,跟美国比也好上几个档次。候机时我果然是唯一东方面孔,也算是某种沉浸式reliving the life of Sanmao……我甚至还傻乎乎地想:不知道去拉芭玛岛的班机与我每次飞回家的班机哪个更小。
![]() |
落机后走在引桥上所见之拉芭玛,那几架停靠着的Binter Airline的飞机用于岛际交通 |
![]() |
“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
本次旅程的华点之一就是一个酒店一个样子,Santa Cruz de la Palma的也不例外。这家酒店是我在信用卡网站使用积分订的,选择比Booking上少得多,酒店挂在网上的宣传图片也……这么说吧——不怎么讲究。殊不知一旦入住却惊喜连连,首先这房间宽敞得不可思议,而且说不出地“四正”:
![]() |
开门首先有个大厨房 |
![]() |
之后是几乎独立成一间的餐厅 |
![]() |
居住空间 |
![]() |
从旅馆窗口望见的山脉与海 |
Thursday, June 8, 2023
Madrid, 2023
![]() |
Barajas区三层的住宅楼 |
![]() |
Churros |
![]() |
马德里王宫 |
![]() |
这街头乞讨起码搞得还挺文明 |
![]() |
马德里王宫 |
- 如许多其他欧洲国家的首都一样,马德里近几百年来都是西班牙首都(毕竟,以欧洲国家的国土面积,随便一迁都就得迁出国……)
- 近现代西班牙经历过君主制的覆灭、左派执政的共和国和佛朗哥的右翼独裁政权。佛朗哥死前给自己指定的继承人既非直系血亲(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亦非门生故旧,而是流亡在外的前王室子孙。这就等于……蒋中正挑了毓嵒接班,放在中国历史的lens看来就十分吊诡。或者,更恰当的类比是张作霖挑了溥仪接班(等一等,这事儿日本人给代办了……)。
- 如今的西班牙王室出自波旁家族,是路易十四的后裔。为什么会这样呢?前面提到的天主教双王又往下传了几代之后,集哈布斯堡家族近亲通婚诸般恶果于一身、著名的“哈布斯堡下巴”的代表人物卡洛斯二世直接绝了嗣……数来数去波旁家族的那位血缘最近,就被请来继位,为此哈布斯堡和波旁家族还闹翻了天。话说佛朗哥死后的两任波旁王朝国王似乎基因不错,都是六尺高、参加过奥运的运动好手。胡安·卡洛斯一世晚年的狗血新闻非常多,但他即位后大刀阔斧搞民主化改革,使得昔日保守封闭的西班牙终于汇入世界文明潮流。
![]() |
马德里地铁里的竞选广告,在某一站这位女士的广告被反对者涂鸦了哈哈哈 |
![]() |
马德里的“人民广场” |
Wednesday, June 7, 2023
Seville, 2023
由格拉纳达坐火车去塞维利亚不过两个多小时,而我之所以在做计划时圈了塞维利亚,自然是因为巴鲁迪斯军!而《大航海时代IV》那个糟糕的中文翻译,使我多年来都对塞维利亚和塞尔维亚傻傻分不清。在朋友圈戏谑道:在海雷丁送我战列舰之前,只能在这边贩贩藏红花了(欧!时代的眼泪!)可惜只收到两个回复,一个说巴鲁迪斯很难打,第二个说先去北海(北海那克里福德也好打不到哪里去……)。格拉纳达是小城市,车站规模也相应小,而塞维利亚——好家伙,不愧是大航海时代的兵家必争之地!
不计拉芭玛岛,塞维利亚就是我西欧行程的高光。此地艳阳高照气候温暖,使我的感冒好了大半,再加上此次入住的酒店十分豪华,令我又像个暴发户一般叨叨“发达了发达了这次真的发达了!”订酒店时我掐指一算,旅程过半需要洗衣服(后来忍不了,在格拉纳达就去找自助洗衣房了),因此特地订了个带洗衣机的酒店式公寓,殊不知这公寓清洁宽敞无比,完全是星级酒店水准,而且格局也很……奇妙,比如厕所与淋浴房分开两间,而卧房里则有单独洗手池。塞维利亚的房子门面极小极窄,殊不知内中另有乾坤呢!总之,从公寓客厅往外望去,都是这样带微型阳台的房屋:
![]() |
塞维利亚旧城街道 |
如果说真有什么不靠谱,是公寓主人又忘了我的早餐安排。九点多清洁大婶送早餐券来顺便收房钱(我听懂了dinero)。这里的公寓主人自己说prefer cash,害我身揣几百欧元巨款闯荡西欧,十分害怕被打劫。说是大婶,其实她身形甚好又打扮入时,还善意嘲笑我脚上只有一只袜子(谁叫我袜子穿到一半你来敲门嘛!),大婶身上不带找钱,英语一句不会,两个人Google translate了一番最后还是打给同事做人肉翻译机。我很不好意思地下楼买东西找零钱,一边往外冲一边对着大婶喊:¡Cinco minutos! 看,我还是努力了的!在外面玩了一圈回来,见到公寓大门敞开,大婶坐在一堆拖把扫把之中,我眼神询问你咋又来了呢?她指指一楼可能已经空出的公寓,我恍然大悟:trabaja(千万不要提醒我动词变位,那玩意儿我没学课程就被取消了)。
这使我想到前一天在车站搭出租,正遇到Uber司机耶稣(嗯,他又叫耶稣)送人下车,几个乘客见我拿着手机上前,立马切换英语表示:就是他!他是个很好的司机!我忽然想起在厄瓜多尔昆卡旅馆那位抱着与我告别的清洁大婶,感觉西语国家的人除文明礼貌外,别有一番热情友善,我是十分受用的。
塞维利亚有多好?反正完全符合世人对西班牙旅游的“刻板印象”,就是在露天咖啡馆喝喝咖啡晒晒太阳,全城躺平“唔使做”这样。在指定餐厅用早餐时,谁家的宠物狗自说自话坐到椅子上,也没人赶它:
![]() |
好一只“太平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