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30, 2009

日日思君不见君——武汉(recap)

  我不能指望自己写出好看的游记,因为向来不爱旅行。借用我的心水人物小龙女的名言,那就是:“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什么好?”旅行中那些琐碎事对我足以致命,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哪里都去得。较之于具象的山川树木,我其实更热爱抽象的概念,燕赵、吴越、荆楚,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气质,绝不会弄错。

  我的外公外婆是在六十多年前由武汉去重庆,而后又来到上海的。我小时候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讲一口七八分熟的武汉话。我听说的武汉是旧时的武汉:唱赞美诗的教会女中,管先生都叫“密斯”;有一种西洋人叫“白俄”,是最被瞧不起的;外婆小时候曾经裹过小脚,因为兄长的极力反对半途而废;她还有个弟弟在战场上染了“登革热”,抗战胜利后却死在了武汉老家……

  武汉对于我来说,好像是《城南旧事》的北平。对于一个爱抽象概念甚于实体事物的人来说,他总有一套自己的剧本、布景、道具与摄影班底,那些影像能随时随地被创作出来。当我背包走在这座华中大城市的时候,我其实是走在自己的镜头中。

  其实我此行的重要目的是去看外婆小时候住的房子,游览倒在其次。所有那些我在孩童时期听说的旧事,当时不曾留心,在我外婆去世之后却变得清晰而温存起来。其实她虽然家境殷实,也念了教会学校,毕竟也是传统守本分那一类中国妇女。而那个时代的风气云涌,新思想之类,我倒是鲜有从她口中听说过。她偶尔还念叨过一两次“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之类的古话,被我讪笑应付过去。然而一个人的谈吐和教养跟其早年所受的教育有莫大的关系,长大之后接触了各色人等,我才发觉我外祖父母毕竟是那个年代受过教育的中国人的样子。温良恭俭让是这么清晰的品格,不消言说。我外公其实是个彼得潘,爱玩爱享受,活得自我。我那位为人最是挑剔的舅舅虽然认为他作为父亲稍嫌冷漠而欠缺责任感,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骨子里那毫不造作的正直。

  同事曾经开玩笑说我亲台,其实我无非爱那一缕民国时代的尾音,无论它有多不真实,跑调跑得多远。这来自于我孩童时代被潜移默化的价值与审美。

  临行之前问家人要来外婆武昌旧居的地址,他们只是说那边的房子早就塌了,上次去那边转了一圈也完全找不到那个门牌。我从首义广场出来不远就是复兴路,我的武汉话用来问路交流基本无障碍,很快问到了地图上没有标明的商家巷就在复兴路背后。复兴路是武昌繁华地段附近一条破败的小路,而一百多年前的房子,当然不能指望它现在还剩多少体面,但商家巷的破旧程度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到处沿路问人90号在哪里,并没有人知道。巷子里的房子大多没有门牌。我一路走过去,隐约看见墙上拙劣的手写字多少号多少号,愈加觉得希望渺茫。再因为听说老房子早已租给一些不相干的人,所以就想,即使找到那个门牌,怎么确定它就是呢?当然,在一个遍布现代建筑的城市里行走这样一条巷子,不是全然没有味道。

  几乎把这条巷子走到尾的时候,终于看到90号的门牌。

  虽然已经看过这里房子的概貌,其破败程度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后来我跟我表姐通话说找到了外婆的娘家旧居,她很兴奋地问我:怎么样,灵伐啦?我就很勉强地回答说:呃……现在看上去就跟虹口的棚户房子好像也差不多。我依稀记得外婆的描述,说家里的房子是一进一进的,进去是一个前厅,然后又是院子又是侧厅的。看到现状就不禁有些失落,倒不是为了它破,而是终于看到回忆里的东西确实是坍塌了。

  当时是下午五点左右,巷子外面有些居民在淘米洗菜之类,见到背包客在那边拍东拍西都觉得甚有可疑,我要往90号里走的时候,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叫住我,说里面都是破房子没什么好拍的。我就用武汉话跟他解释说这是我外婆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就进去看一下。她马上问我,你外婆是不是姓孙?我两眼放亮连忙点头,心想难道是老邻居。她又问我你是三爹屋里的人吧?我也不知道三爹是谁,就说了我外婆的名字,她就满脸堆笑地把我领进了门,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有位老先生正靠在床上,说了半天我才知道老先生是我外婆大哥的儿子,老太太是他妻子。而他们口中所说的“三爹”就是我外婆了。(原来他们叫做三爹,就是三姑妈的意思。我外婆行三,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早年她跟我一起看陀枪师姐,还很兴奋地跟我说自己的乳名就叫三元。)这一段相当戏剧化,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老房子里还住着亲戚。既然老先生是我妈的大表哥,那这两位就是我的表舅表舅妈了。

  我这位表舅年近八旬,靠在床上,我看到他就直接想起the ragged man in ragged clothes,觉得境况不是很好的样子。他说他记得小时候三爹对他很好,说了他们的家庭,说自己从小就生在这个房子里,在这里住了一生。他说原先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早就塌了,现在的只是在原址上重新造的钢筋水泥房子,看不到以前的样子了。后面的房子的确租给了人,我走到后面,看到楼梯上四处拉了晾衣绳晾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看来是租给了外来务工者。

  虽说是亲戚,几十年不来往,我这样贸贸然闯过去都有些失礼。其实还想套更多的料,但也不敢久留,就告辞出来。这两天回想,有好多重要的事都没问,不觉有些后悔。拿出手机向我家人通报说我非但找到了那房子还认了亲戚,我家那里就炸开了锅。去年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就念叨要去武汉,提到李益这首十年离乱后的诗,“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真的是应了景。

  Yier有个朋友叫做SCAR,有一次看她在共享空间里写:南京和武汉,都是长江穿过的城市。后来听她说她出生在南京,而她所爱的人都来自武汉。而我同武汉渊源颇深,南京则是情结所在。这种抽象出来的臆想与感情随流水汤汤入海,最是曲折游离,不同于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道理。  

  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

self portrait


5 comments:

bones said...

哎哟。女人啊。

amior said...

對一個城市的感覺,其實無異於對某個物件之感。心生歡喜,厭惡,抑或落寞,可能並非於物件本身,而是含著某種情愫。曾經關注武漢很久,也是為著某一個人,卻意外的發現武漢和上海的天氣經常出奇的相似,想來可能是位於同一緯度之故。。。。太多人覺得過去=落後,孰不知,可能於我們最近的進步時代亦僅存民國。並不是親台,因為這偏安一隅的民國文化,雜揉著被日本殖民多年的文化殘余在加上台南地區的台灣本土文化,想來已經讓這“台”變了味道。但很多人可能只是覺得台灣=國民黨/民國吧。這也就解釋了親台一說。所以,迷戀的可能只是那個時刻的那個地方的那種風情。所以,喜歡你這句“其实我无非爱那一缕民国时代的尾音,无论它有多不真实,跑调跑得多远。”

, said...

看到关键词 武汉,窜进来瞅一眼。E同学是做文案的么

Elaine said...

不是我们认识的么?

Elaine said...

哇塞~我是武汉人,我叫Elaine。很少看到有人如此记录武汉。也许因为你有武汉情节吧。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