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日光底下,并无新事。各朝各代都少不了这样的才情与风流,只是看今人如何去书写。作为1984年的邵氏影片,《唐朝豪放女》这样的片名真是很后现代,难得影片的意境幽远,从片头音乐铮铮响起,湮灭在烽火硝烟中的古都长安,铺展在了眼前。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样子,不应含糊。早先那部长脸帅哥云集的电视剧《贞观之治》播出时,被盛赞尊重史实,从人物造型到布景道具,无不再现了初唐的质朴风格。而依我看,这部二十余年前的邵氏电影早已做到这一点,甚至更出色。前者是画龙,后者却已点了睛。真是好大手笔的三级片。
镜头极喜欢给出鱼玄机的侧脸,19岁的夏文汐,敛着眼眉,却尽是风情。她的夫君李亿在片中被设定为老实的商人,在道观里请求鱼玄机回家,说自己也可放弃生意长居长安,也学作诗。鱼玄机恭敬地叩首,却不答应他。那个时代可不是如此——朝来暮去颜色故的琵琶女,委委屈屈嫁作了商人妇,就哀怨得很,心里总念着五陵年少的好,少不得也跟江州司马眉来眼去惺惺相惜了一把。而长安才女鱼玄机,更可名正言顺地嫌弃稍欠文化的李郎了。
鱼玄机自然是个实实在在的文艺青年,她嫌弃夫君没文化,带着侍婢去道观修行,又看不惯道姑攀附权贵,骑着高头大马绝尘而去。归根结底,是一类人有一类人的脾性,文艺青年与社会规范总是过不去的。她的座上宾里有李义山温飞卿,一个尚且会反思是否荒淫无度虚度了光阴,一个索性不问情由及时行乐。而这里有最美的酒与最好的诗,正应了那个被用得俗烂的短语:自由而无用的灵魂。
与崔伯侯的相遇拍得很美:剑光、血色、流水与美人。崔伯侯的身份是游侠儿,文化是不大有的,但他在精神上与鱼玄机有着奇妙的共通。他问鱼玄机说你这么有才情为何要做道士,鱼玄机回答:有学问的女人能做什么?我不喜欢做人家的妻子,不喜欢做妾,不喜欢做妓女,不喜欢做尼姑,我舍不得我的头发,所以只有做女道士了。崔伯侯则说:我不喜欢做人家的夫婿,不喜欢做朝廷大官,不喜欢做商人,也没有兴趣做藩镇武将,割据一方。我更不能容忍这班贪官污吏,所以我只有杀人。游离于社会规范之外,率性而为,游侠如此,才女如此。范阳游侠杀人之时,全是近身攻击,短兵相接,有别于其他武侠片里飞来飞去的炫技。尚未发福的万梓良,在月下歌《国殇》,还真是有些江湖豪客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新武侠小说里都没有,要追溯到《虬髯客传》,那种古拙豪迈,自唐以降便不再有。
限制级的戏全都拍得恰到好处,乐而不淫。相比之下,《色戒》实在令人发腻。
除了崔伯侯,她没有知己。欧阳铸剑是铸造得太刚硬的铁,永道士是琢磨得太精细的玉,而绿翘则是任人揉皱的绢。历史上,长安才女鱼玄机因争宠而杀其侍婢绿翘,埋尸地下,其后事情败露而获罪,被处斩刑,时年24岁。而影片不会满足于再现这个平淡恶俗的故事,鱼才女以人性解放、女权主义的先锋派人物出场,横眉冷对温飞卿这轻薄文人,说你们男人玩女人女人为什么不可以玩男人;又讥诮着永某的道貌岸然,说我如果是妓女你岂非连做嫖客的勇气都无;当绿翘频频以奴婢自称而坚持着她回乡嫁人生子的卑微愿望时,鱼玄机愤然拔剑……早些时候,友人从远方捎来信息,说李义山因抑郁失明,客死异乡;温飞卿狂性不改,与人争斗时被打掉门牙。鱼才女门前车马渐稀,豆瓣上有该片的影评,名字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而崔伯侯也不是她的知己。劫法场英雄救美本来是不差的戏码,就算鱼玄机飞身上马,二人绝尘而去,也不算是太糟糕的结局。可编剧偏偏让白色囚衣里的鱼玄机站在镜头中间,崔伯侯殷切的手从镜头边掠过,她几次三番地让开,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傲岸而冷冽地笑,世俗所给予她的一切:艳羡、爱慕、追捧、嫉妒、蹂躏、同情……不过是履下之尘。张爱玲17岁作《霸王别姬》,让虞姬吐出一句教楚项羽费解的遗言,在这个故事里,虞姬得以抹去戏剧给她上的浓妆,以前所未有的素颜为自己作注。《唐朝豪放女》所成全的,也是一个女人的独立姿态,纵然她的思想世界并非无懈可击,甚至千疮百孔。但在士大夫惯于对女人抛洒鳄鱼眼泪的古装戏码里,本片实属难得。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华语电影作品中兼具如此审美格调与批判精神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之前,我对夏文汐的了解仅限于《春去春又回》与《新龙门客栈》,一度以为她是台湾演员,未料到当年是这样横空出世颠倒众生过。最爱她着胡服束马尾,素面朝天,马上那番英姿,简直通杀。
一部一个半小时的戏,竟然可以包含这么多的元素:盛唐的文采风流、才子、游侠、异人、女性自觉与女权主义、异性情色与同性情色、凶杀、SM等等。当真是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大家各取所需。
1 comment: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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