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25, 2023

玉娇龙、米粒以及中二少女的作业簿之二

  胡乱串联三个看似不相干的主题以作博文,简直是grounded theory之伟大实践。

  话说前日里有象友提及《卧虎藏龙》,我也随口评点一句,说“玉娇龙好极了,天分那么高,脾气那么坏,毁天灭地。谁说她跳崖是殉李慕白的道我跟谁急,她根本是看不起这个烂透了的世界。”过去多年来关于《卧虎藏龙》的评论我写过两次,一次评的是李安的电影,一次评的是王度庐原著,可见对玉娇龙的钟爱。

  Anyways,而我在那个不知道该不该退的群里看到疑似前同事的名字,一时好奇去问了旧同事米粒。中国时间一大清早五六点,米粒竟然秒回。米粒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个妙人:首先她是个喜欢讲怪话且拥有恶趣味的反差萌美女,第二她是男女朋友交叉分布的双性恋楷模,第三,她身上有种别扭的、我愿称之为“玉娇龙”的特质(grounded theory走起!)。要学会appreciate米粒,首先你得忍受她在办公室大谈自己月经周期的口无遮拦,忍受午饭时间她慢悠悠飘过来故意气你“你们好可怜哦,吃得那么少还这么胖”……别看她这么爱来闹你,但凡有入世类话题例如工资比较、抱怨工作、拉帮结派、碎嘴子议论同事隐私,她一律不接话不参与。米粒虽然日常打扮得花枝招展,非常符合我前司的潮流广告人身份,但其实她是公司少有读书出身的人,正经上外英语系的毕业生。她对入世烟火类话题表示冷感甚至流露出厌恶,我竟十分能relate到。
  此次重新跟米粒搭上线,才发觉她过去十年间给我发过三五条微信,都是些旧港剧情怀相关,但我竟然一条都没回过,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许是半夜收到,早上起来看到也觉得过了回复时机,也许是不知道回什么好。看她朋友圈的照片,根本也不见老,依旧在魔都混得风生水起,也美得风生水起。跟她随意交换了几句调侃后,她随口提议我回国出来聚(哼,见了定要嘲讽我又老又胖咯),我答说回不来,机票天价。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久不见面的旧同事,问得太多似乎也并不合适,就此打住。但我也会想,同作为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读书出身八零后,同样有种玉娇龙式拒绝沾人情世故的劲头,是否我们会更能理解对方呢?因此,即使跟她聊了不过十几句,对我来说都是很好的体验,be like——哦,原来你也还在这里。

  除却那个现代版神雕的师生恋故事,我的第二本“创作”叫做《非常夏日》(要命了取这么土的名字,再次社死),是对那时在读的村上春树(抑或林少华)的极端拙劣的模仿,连带着重号都一并模仿了。故事讲的是高中生“我”暑假放假在家,百无聊赖,突然接到一个随机拨号找人聊闲天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神秘(经)兮兮、道三不着两的同龄人,我们共同以我的某个梦中片段为出发点,完成了一个战国时代的武侠爱情故事(这段戏中戏狗血及羞耻无比!)。但故事的结尾,假期结束,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朋友已经在家中自杀,而她家境优越、相貌美丽,又刚接到名牌大学的offer,自杀原因成谜(木月范式)。于是,“我”的非常夏日也随着这位朋友的死亡而结束了。
  如果硬要分析的话,很显然,这位名叫“崔令文”的神秘女子是我写给自己的一个分身。我利用她实现所谓“白富美学霸”的玛丽苏体验,同时也在她身上注入了更极端的理想主义,因此她最后自尽,正如玉娇龙最后要跳崖。而故事中的“我”则是我的现实分身,平平无奇,有一定程度的理想却又更懂得脚踏实地。

  而我的拉扯,我的别扭,仍然持续至今。我仍同玉娇龙一样,看不起这个烂透了的世界。

Why Not留个底here

前好几年我有个几乎每天在微信上聊天的朋友。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用「朋友」描述是否合适,因为对她来说我可能只是个「聊友」。之所以会成为聊友是因为我们双方都是话唠,哪怕在一个群里也永远是我们两个话最多。

大约两年前,我的生活出现了一些变故,也约略有那么半年左右时间需要努力cope with it。总的来说我认同「成年人自行解决情绪问题」,也并不觉得我有高频次向她诉苦(不确定但是懒得去看了,看跟她的对话记录足以traumatize me)。但是她对我的回应,一次次令我感到被冰桶挑战、被背刺、被不屑或不认同。共情狗逼、dismiss我、让我「放过狗逼,也放过自己」倒也算了,最伤人的一次是我那段为了cope在做Youtuber(因为make yourself busy, engage in projects是非常好的coping),做的内容是我们都很喜欢的某部旧剧的解说,巴巴地跟她说又更新了请她去看,她说她这几天没空(工作繁忙我可以理解,但是她给出的理由是她要去嗑喜欢的男明星)。

这些事我当时都不过一愣,但是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后来有一次我不开心,郑重其事地说了一次请你不要make light of my pains,她只是简单答了一句「明白」还是啥的。

后来我就渐渐远着了,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前一年她隔三差五找我吐槽老板、工作的时候我怠慢了她,因此她也如此待我。后来又觉得话多是一回事,朋友是另一回事,可能人家就是当我聊友而已。反正这种体验糟糕透了,因为我虽然是话唠每天可以不停说说说,但原本我不该跟她谈得那么深入,如此over-share惹人讨厌的。

然后我现在在那个四人小群里不怎么说话,完全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就被trigger,那种跟你啥都说原来只是白白惹人讨厌的感觉。我又并不想退群这样搞得非常dramatic,同时为了在毛象上黑泥我还不得不把四人群里其他也上毛象的人给拉黑了……看来我最终的归宿只能是退群了,吼!

Thursday, March 23, 2023

毛象置顶

如果你不喜欢听我「支支」声,那么就得费多点时间读以下段落。

Civilization VI里有句名人名言:

“The four characteristics of humanism are curiosity, a free mind, belief in good taste, and belief in the human race.”– E.M. Forster

我:说的就是某些民族完全没有的特质。

Saturday, March 18, 2023

物料收集——万里白雪精读大时代

 《精读大时代》我在第二次重温《大时代》就读过,读得击节赞叹。那时未有收藏,是盲信互联网上的资料能得永生——其实也未必,网上的资料若失去了读者,也会销声匿迹。通过搜索得知,这系列的作者网名是“万里白雪”,不知道伊现在又在何处呢。(Update:好像是这位http://www.tianya.cn/3528349/bbs?t=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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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白雪精读大时代——(一)找到自己的世界

初章不提爱情。

《大时代》

并不是一幕爱情悲剧,虽然其中的爱情全是悲剧收场,都让人荡气回肠甚至刻骨铭心,我一面将《未曾后悔》、《似是故人来》、《红河谷》编成列表反复听着,一面敲着对这部剧的观后感,听歌中诉说的爱情,无数感慨点点在心头,但仍然坚持它不是一部言情剧,剧中的女人或灵秀或痴情或坚强或脆弱,都只是男人的点缀和铺垫,无论她们让男人多么痛过多么快乐过多么感动过,都只是配角,这是一部男人的戏。

它的英文名称让我困惑:“the greed of man”,直译是“男人的贪婪”吗?如果在概括全剧,为什么不用“ambition”既可以说成雄心,也可以说成野心,岂非正反角都可套用,“贪婪”,这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个贬义词吧。丁家五蟹是贪婪的,陈万贤是贪婪的,龙成邦,周济生都是贪字当头,可是方进新呢,陈滔滔呢,方展博呢,即使方展博痴了一样录下:“我方展博要发财”来激励自己,似乎都只能解释为一种“雄心”而不是“贪心”,可当我看完全剧时也就释然了,方展博在股市上大获全胜的时候,与陈滔滔拍掌相庆时的神态与丁家五蟹在股灾时“就我没死”的神态一般无二,他同时拼掉了龙成邦一条命,龙成邦是他此生亏负的红颜知己龙纪文的父亲,也是一言既出救过他一条命的人,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一句“无心之失”便轻轻盖过,其实“雄心”和“贪心”能有多大的距离?或许只有一步,或许只有一线,与“成王败寇”的距离是一样的,甚至“贪婪”与“雄心”谁被逼上楼顶,只是一个机率的问题。

人到底怎样才能成功,怎样才能找到生存的价值,整个剧中有无数的箴言,只有疯子叶天这一句最富智慧:“你要找到自己的世界”。剧中的所有男人几乎都在践行这个真理,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奕奕生辉,一旦误踏了别人的领域就立刻手足无措一败涂地。女人的世界可能只是一个男人,可男人必须要世上万千条路中找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必须要在形形色色的领域中选出属于自己的行当,是的,自己的世界,一个自己熟悉游戏规则,乐在其中,有默契有灵气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离开了这个世界,瞬间便一文不值毫无光彩予人笑柄。他们最明智的选择便是不能离开自己的世界,可惜剧中的男人们大多踏入了别人的领域,于是才会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性命。

方进新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他在龙成邦那里收拾起几大包裹钱币,在陈万贤面前甩下几皮箱钞票的时候,真有气吞山河之势,那时的他哪里象个文弱书生,倒象个运筹帷幄的沙场大将,沉着应战,有勇有谋,傲视群丑,简直就是个“伟丈夫”,任谁也要拍膝喝声“好!”看着他壮士断臂不惜血本,一举将陈万贤三振出局,岂一声“大快人心”了得,周济生一子弹打中门框,他冷冷一声:“如果这子弹打中了我,可是很贵的”,刚刚觉得这样的好男儿一百年也不过一个,却惊愕地看到,在丁蟹的拳下,不过两拳砸下来,他便成了一个嘴斜眼歪的废人。离开了股票交易所的方进新,原来真的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来真的“不堪一击”。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迈进丁蟹的世界,如果他不曾理会慧玲,如果他不曾收留慧玲,如果他不曾爱上慧玲,丁蟹那两拳是万万不会落在他身上的,原来他这样的一个优秀的男人,在“秀才遇到兵”的境况里,是根本没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龙成邦周济生这样的狠角色不敢奈他何,可是丁蟹不值一分钱的拳头就要了他的命。他闯进丁蟹的世界,是机缘巧合,也是迫不得已,这不是方进新的错,他本以为他可以解决这件事的,他本以为这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直到他清醒的时候,还颇有些纳闷地问:“螃蟹为什么把我打成这样?”原来多年的朋友他并不了解丁蟹,他对陈万贤、龙成邦、周济生都敢讨价还价,斗智斗勇,可是对丁蟹这个蛮人却是无可奈何,原来离开了他呼风唤雨的世界,他“太不经打。”

方进新的儿子方展博是一个天才,他几乎拥有“天才”的一切特质,他精灵古怪,他狂傲狷介,不可一世,他时而傲视世人,时而自暴自弃,直到遇到叶天,他才寻找到了自己的世界:“股票是我方展博的游戏”!他所有的天才和灵感都在股票上释放出来,陈滔滔是何许人也,美国通宝银行最年青的华人副总裁,没有方展博,他一样栽在老奸巨滑的陈万贤手里。那一刻的方展博同样是不可一世的,他意气风发,手舞足蹈,为所欲为,世界都掌握在他那既精灵又憨厚的笑容里。在股票交易所里,他找到了人生的顶端优势,“我是方进新的儿子”,这是他自信又自豪的话语,谁也不会怀疑其中的真实,他大可狂妄自大,无须妄自菲薄,因为他就是一个天才,就是一个玩股票的天才。谁也不明白他那要命的灵感和直觉是从何而来的,谁也无须明白,只要知道他确实有这个天赋异禀就行了,他有这种天才,必然是百战百胜,谁也不必不服心,谁也不必不甘心,谁叫你不是“方展博”,谁叫你要一脚踏进他的世界里来。但方展博也不该踏进别人的世界,离开了他的地盘,他其实什么凭仗也没有,你不是什么都行的,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做了才会知道错?他以为他可以与丁家四兄弟决一死战,可是他凭什么决一死战,他在股票上的天才在此一无用处,他根本是赤手空拳,指望着社会的声讨,指望着警方的保护,指望着舆论的力量,不过都是做梦。

“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相信我,我说的。”这是丁孝蟹对老爸说的话,他说“我说的”这三个字的时候,让人觉得气势如峙岳,让人坚信不疑,如果抛却道德评判不谈,处在自己世界里的丁孝蟹确实是有他的魅力的,甚至霸气逼人,丝毫不亚于方进新抛下一箱钱币和方展博抽出扑克“A”那一刻的光彩。可是为什么很多人都觉得前半段的丁孝蟹让人爱恨交加,后半段就鲜有光彩了,除了剧情的安排,还有一点儿就是丁孝蟹失去了他的世界。他踏进了方展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就象他说的“让人五花大绑”,还不知道对手是谁就被修理得惨不忍睹,如果不是丁蟹的好运气,他的公司才上市三天就会破产。他在黑社会的时候,挥起酒瓶将人打得头顶冒血,都有一丝冷酷中的优雅,可是认真做了老板的他,却在办公室里西装笔挺抽雪茄时都让人觉出浓郁的江湖气,完全的不搭调,对于他的生意他也鲜有建树,后来几乎全由丁蟹作主,他只是唯唯诺诺而已,于是这个黑社会的大哥的光彩几乎黯然到无光,他扮演的股市大亨只突出了一个“狂”字,而做大哥时的种种能力都已无用武之地而悄然退场,他的个人魅力也在悄然退场。他其实依然是黑社会,但股票界中的黑社会已经不伦不类,不需要他一手一脚打地盘,不需要他与人谈判火拼,他的钱越来越多,甚至坐着等钱从天上掉下来,他什么都不再需要,只需要狂妄便够了,在他指着龙成邦的鼻子威胁他的时候,已经不复当年在周济生面前的不卑不亢,荣辱不惊,只是一味的狂妄。

这个世界是他所不熟悉的,他在其中是土包子,是笨蛋,是白痴,促使他进入这一行当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为丁蟹的事情使得警方对他大怒,他的黑道生意几乎无法启动,只好转入白道,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贪婪。他认为这行当是一本万利的,却没想到两支复仇之箭早就已引弓待发,方展博低估了丁孝蟹的力量,低估了他的狠绝,丁孝蟹也同样低估了方展博,低估了这个他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使他一败涂地,甚至赔掉性命,可也只有赔掉性命的那一刻,他那老大的气质才又到了他的身上,最后那一跳其实不属于一个破产的生意人,不属于一个绝望的赌徒,仍然是一个黑社会老大的死法,既然必死,就干脆利落,绝不犹豫不决,绝不拖泥带水。

以上的三个男人都有明确的地盘,他们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都是强中之强,让人敬畏,甚至敬若神明,然而到了别人的地盘却都象软脚蟹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要想成功,必须找到自己的世界”,只有疯子的话才是至理明言。可是对丁蟹,真不知如何评价他的世界,他这样扭曲的自说自话的世界观,原本没有一个世界会接纳他,就象当初黑白两道都对他下了格杀令一样,哪里也容不下他,可是如果一个人运气好,那么什么规律都没有用了,什么道理也没有用了,怎样分析对他也不适用,他偏偏就是黑白两道都混得开,“早上一睁眼,钱就自己往我口袋里装”。他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想象的世界,他完全不管世界真实是什么样子,只要他丁蟹认为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就必须是什么样,可是他居然也成功了。他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其实是偏激的要命,他以为自己是无私的,其实最自私自利的就是他,他以为自己大义凛然,其实他愚蠢幼稚,他以为他置生死于度外,其实他怕死得要命,最后他站在楼顶对自己说:“跳啊,跳啊”,真让人无以名之,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视死如归才会把三个儿子扔下去,轮到自己的时候多么希望自己能象丁孝蟹一样利落地一跳,却是双腿打抖怎么也跳不下去。这完全是一个矛盾的人,他自己根本就不明白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分也不了解自己,又怎能知道哪个世界才是属于他的。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他那一套任何一个世界也吃不开,可是他扰乱了所有人的世界,甚至让所有人对他束手无策,真是一本《狂人日记》。

剧里还有一个男人叫陈滔滔。他原本也是一个很有气质很有能力也很有魅力的男人,尤其他貌不惊人,却让人看了很舒服甚至油然而生敬意,而生好感,那就必须有很强的内在才能做到了。他很明确他的世界在哪里,最年青的华人副总裁,总是带着一批精英手下,口中有无数的寓言故事,眉宇间既有傲气也有英气,是个理想中的白领精英,他的世界无疑也是在经营公司和股票上的,可惜他的角色永远是一个大将先锋而不能做主帅,主帅永远是方展博,有方展博的战争他就会取胜,没有方展博的战争他就会失败,当他和丁孝蟹不在一个世界里的时候,他无法与他竞争,丁孝蟹那时不懂股票不懂生意,只知道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把他要送给婷婷的戒指狠狠掼在他的面前,号称打败过若干黑人的陈滔滔只能把辉煌战绩挂在口上,也许他不还手有很多理由,但我总以为就算他还手也是自取其辱。丁孝蟹踏入了他的世界里,他只能看着他继续嚣张,“还没拔出剑来就被人剥光了衣服”,陈滔滔失败后,他清楚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的世界并没有选错,可是他的位置选错了,他不是一个帅才,只是一个将军,他甘愿做方展博的先锋,甘愿做他的麾下一员,于是,他与方展博一起完成了复仇,他只是助手,只是助手,可是,这就是他最合适的位置,他也一样完成得很出色。

“the greed of man”,贪婪也罢,需要也罢,雄心也罢,野心也罢,

一个男人要先找到自己的世界,此言不虚,除非你想做丁蟹。

精读大时代——(二)惊世骇俗的亲情

 有人觉得大时代中最令人伤情的场面是玲姐挣扎着带上戒指,或是小犹太手中的红丝巾随风远去,也有人觉得是展博在法庭上握着方敏七个A的成绩单哭泣,或是玲姐对着摔死在眼前的方芳和方婷绝望地磕头,爱情和亲情其实角逐得很厉害,剧中唯一一对被这两种感情撕扯争夺的恋人丁孝蟹与方婷,最终选择的都是自己的家人。

爱情就象燃放得最美丽的烟花,灿烂得让人永生难忘,可是只有刹那的光华,然而亲情却象是万古长存的恒星,经得起任何考验,片刻的离弃抵不过最终的回归,他经得起死亡的分隔,也逃得过道德的考验,人舍弃爱情的时候,可能会有殉道者的荣耀,而舍弃亲情,却丧失了人性的根本,无可夸耀之处,“大义灭亲”这四个字中所包含的残酷和痛苦远比“忍痛割爱”要来得强烈。

亲情的主题在剧中被渲染的程度远比爱情更让人震撼,无论是龙成邦对亲情彻底的绝望还是丁孝蟹那孤注一掷的孝道,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爱情是没有罪的,但有多少罪恶借爱之名而行之,亲情,也同样如此。可是不管亲情下有无罪恶,都毕竟有让人感动的地方,方进新从医院里回家时艰难地给孩子们夹菜的场景让人心酸落泪,同样,丁蟹趁夜潜回家里和几个儿子告别的时候,也让人同样难过,还记得他最小的儿子费力地举着酒杯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无声地乞求加入哥哥们可以和老爸碰杯的行列,却不明白这其中诀别的含义,那张稚嫩的小脸真让人为之不忍,他们长大之后,我每次看着丁利蟹那张让人生厌的脸,偶尔也会想到,这就是那个当初伸着酒杯茫然地看着即将远去的父亲的小男孩吗?

先说父对子

方家的亲情是一簇温暖的火种,静静地燃烧在每个人的心中,方进新曾经是这个家的中流砥柱,他的爱广博无私,无所不在,即使他成了废人,仍然可以带给家人安宁温馨的亲情,即使他死了,也永远活在每个子女的心中,当他们回忆起爸爸的时候,脸上的自豪感和爱让人可以感受这个不凡的男人给他的后代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一生受用无穷的。方进新就是他们可以凝聚起来的核心力量,玲姐靠着对他的真情挚爱抚养四个年幼的孩子,四个孩子凭着同是父亲的孩子的血脉亲情相互扶持,仇人出现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更是怀着对方进新的热爱勇于抗争,不畏强权,即使家破人亡也要替他讨还公道,他们本是平常的一家人,平日里或有口角或有争执,而就在为他复仇的过程中变得空前的团结空前友爱,同仇敌忾的精神让人不得不生出敬意来。在方家,方进新是虽死犹生的,他的影响一天也没有消失过,而玲姐作为四个孩子的养母,十四年来也成为了孩子们的精神支柱,其实以她的年龄称为长辈实在有些勉强,她和方进新没有成婚,可是她却永远把自己当成他的妻子来看待,也顺理成章地把四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疼爱,她既疼惜他们,也管教他们,四个孩子对她不仅有爱,有敬也有畏,展博这样玩世不恭的孩子也会怕她生气,方婷这么独立坚强的孩子也会对她胆怯,方芳和小敏更是对她言听计从,这里面何尝没有对玲姐牺牲青春的感激和敬佩。当她抱着病床上万念俱灰的小敏哭着喊:“谁也不能毁了我的女儿”的时候,谁都会为这位伟大的母亲动容,当她痛失爱女之后凶悍绝望地撞向丁家四兄弟的时候,谁都会为这位不幸的母亲哭泣,那个她对着后视镜泪流满面的惨笑的镜头,将一个心神俱丧的母亲演绎得出神入化,让人跟着心如刀割。

丁家的亲情浓烈如酒,日久弥深,他们之间的感情从开始就是那么让人触目惊心,在那个家徒四壁的小屋里,就象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社会的温暖,友情的温暖,甚至阳光的温暖都被隔绝在这个斗室之外,他们贫寒、饥饿,一无所有,所存的只有彼此之间的爱,于是他们的父子兄弟之情就象在悬崖边上生长的草木一样,必须根茎相缠,骨肉相连才能抗拒狂风暴雨和侵袭,才能在贫脊的土地上扎根生长。这样的感情是刀砍不断,火烧不绝的,是一般正常家庭想象不到的坚固和强烈,只是丁蟹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一个父亲可以给孩子的他只做到了两样,一是身体力行地教导幼子关于“孝道”的含义,他对老母亲确实是孝顺的,二是给了儿子们一个引以为傲的英雄形象,虽然他连基本的生活保障也不能给他们,可他的那套“正气凛然”自小便灌输给了四个儿子,在儿子心目中他的确顶天立地是条汉子,对于男人,即使那时候只是小男孩,对“英雄”也有着天生的崇拜情结,在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里,唯有一个“英雄”的爸爸使几个孩子有所安慰,在那些没有爸爸的日子里,唯有他最后来看他们的那一夜父子几人碰杯的镜头让他们觉得温暖,这影响在十几年后依然存在,即使他在法庭上老泪纵横一脸可怜相的时候,给四个儿子的感觉仍然是英雄陌路的悲壮而不是一个猥琐小人的贪生怕死。他的蛮不讲理一意孤行让儿子们大伤脑筋的时候,也是将他看成一个直肠子的好汉而不是一个缺心眼的傻瓜,他的宝贝儿子对他的爱已经让他们丧失了理智的判断能力。毫无疑问他始终相信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四个儿子好,没人会置疑他对儿子的爱,这个时时刻刻把“宝贝儿子”挂在口边的人,的确也把他的孩子当成心肝宝贝,他跑路是不想四个孩子永远没有父亲,他回来是想和四个儿子还有母亲团聚,他买期货是为了帮助儿子摆脱困境,甚至他把他们扔下楼也是想让他们死得有骨气一些,从丁蟹的角度看,他对儿子也是爱如珍宝,可是从世人的角度看,他除了不停地给四个儿子制造麻烦和事端,除了让他们一步步泥足深陷走向末路,除了给了他们生命又把他们逼上绝境,他这个父亲是在滥用儿子们对他的亲情,至于龙成邦,他曾经是一个慈父,就算不知道这么多子女中有多少是自己亲生的,他也一概疼爱教养,可惜他是一个世间最不幸的父亲,二十几个儿女中只有一个龙纪文还记得世间有亲情这回事,余下的子女都泯灭人性丧尽天良,替被他祸害的外人打抱不平,现世报应在他的身上。而对于唯一的孝顺女儿,他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宁肯孤独终老,也再不肯冒险再堕入亲情的陷阱,如果不是龙纪文够坚强,他恐怕也真的要孤独终老了。即使他醒悟之后对女儿萌发了正常的父女亲情,却仍然还是逃脱不掉命运的惩罚,如果不是他认了龙纪文,从而去帮方展博,也不至于最后命丧在股票之上,无论是那些不讲亲情只讲金钱的子女,还是一个有情有义孝顺有加的女儿,都让他接受了最严酷的惩罚。亲情的惩罚或许是世界上所有惩罚之中最令人心痛和不堪的,或者可以证明他当年所犯下的罪过果真是不可饶恕的吧。

那么子对父呢

方展博对父亲不仅有一腔挚爱,更有崇拜和尊重,在他的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父亲的地位,他最引以为豪的便是“我是方进新的儿子!”从童年的点滴幸福中可以知道他们父子感情是十分融洽深厚的,破产之后的方家要搬出豪宅,他锲而不舍地将父亲送给他的脚踏车搬上货车,父亲出院的时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叱咤风云的方进新,可是对于展博而言,只要是父亲他便满足了。他一遍一遍地教他系鞋带:“大圈,小圈,打交叉”,回到家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加入了这个行列,几个稚嫩的声音合起来叫着:“爸爸,大圈,小圈,打交叉”。方进新学分报纸的时候,也是几个孩子坐在旁边,小手指着,七嘴八舌地喊着,展博更是不厌其烦地做着示范,直到他能熟练地操作,父子二人那一刻的欢欣竟然不亚于当初方进新在股票市场上的成功。“儿不嫌母丑”,只要有父亲,不管他是什么样子的,都会让孩子由衷地高兴,如果这样长大的方家的四个孩子,也一定会有一个虽然艰苦却充满着幸福回忆的童年,直到丁蟹打死方进新。十四年后展博看着囚车里的方进新,那样仇恨地样舒心的眼神,那种大仇得报的痛快,那种针锋相对的挑畔,都是缘于对父亲的爱;方婷在看见丁蟹那一刻的崩溃,与丁孝蟹分手时的绝决,在与丁家抗争时的无畏无惧,又何尝不是来自对父亲的爱,以方芳的懦弱,小敏的胆怯,尚且有胆一搏,何尝不是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不能对不起父亲,便是他们勇气的来源。至于对玲姐,他们早已有了对母亲的感情,只是其中更多了一份歉疚和感激,无论是方婷等在医院楼下看到玲姐时冲口而出“那是我妈妈”,还是展博最后抱着玲姐痛哭着:“我妈妈死了”,都是真心的流露。

丁家的四个儿子对父亲,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我们兄弟四个人,加老爸,五个人一条命!”小时候的丁孝蟹就可以为方进新对老爸的一句指责抄起椅子就打,几个孩子个个爱父如命,如果他们四个人没有干黑社会,有丁蟹这样一个生命不息闯祸不止的老爸,十条命也不够连累的,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也一样会豁出命去救他,只是就算豁出命也未必救得了他,真不知道干黑社会是不是因为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干了黑社会的儿子,也一样有着为了老爸随时丢命的危险,丁孝蟹在台湾的那场惊险之战,倘若不是他有勇有谋能屈能伸,哪还能有命回香港,如果去的是丁益蟹,早就拼个死无全尸了。差一点儿连累了儿子的丁蟹并没有从此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当了老大多年的丁孝蟹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千军万马都不皱眉头的人,却被他激得几次三番大动肝火心乱如麻,可见“关心则乱”,他自己立于危墙之下时尚且不惊,可老爸一旦置于险地他便无法不惊,在他心目中,丁蟹的命远比他自己的命要重要。如果有了这个前提,那么什么都可以解释得通了,由于他们是香港最大的黑社会社团的大哥,所以他们不仅可以豁出自己的命,也同样可以豁出别人的命。丁孝蟹说:“为了保住你,我把方家的人都做掉也在所不惜”他果然说到做到。丁蟹的一滴泪,胜过他们幸福的汪洋,医院里的丁蟹哭了,丁孝蟹对方婷和玲姐说:“你们最后求神拜佛保佑我老爸没事,否则我不会这么算了”;上了囚车的丁蟹泪眼婆娑地望着四个儿子,他们几个带着浩浩荡荡的手下路过方家人的时候,都是一脸杀人的表情,此后方家便被泼汽油断电断水泼油漆等等;探监里丁蟹哭得不成人形,哭着说:“我就吃也吃不饱,他们就大鱼大肉开开心心地等着看我死”四个儿子个个面容惨淡,从此无所不用其极,其致逼死方敏;被判死刑前的丁蟹情知不行,更是泪流满面,他前面在法庭上吓晕过去,后面方家人就被从楼顶上丢了下来。这种孝顺已经不仅仅是“应当”如此,而是有着情感上的深厚支撑,这种情感是否极端病态姑且不论,我们能看出的是,丁蟹受伤的时候,他的儿子们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心痛,这种心痛足以让他们不计后果。丁蟹一味蛮干,直到四个儿子全被他害得走投无路,丁孝蟹终于忍不住说了几句重话,就在这时候,他居然还要以“老爸,我不是想怪你”来转圜,居然一句“命是你给的,现在我还给你”结尾,居然仍然无怨无悔,这种孝顺,既非沽名钓誉,也非虚情假意,这样的真挚和这样的极端,只能说四个儿子简直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至于龙纪文,是正常范围内的“孝感动天”,看着她为了龙成邦四处奔跑求救,蹲下来泣不成声地擦他失禁的小便,拖着他沉重的身子拼命地往门外拉,那弱小的身躯里因为对父亲的爱而爆发出的强大的力量让人感动不已,这种孝顺虽然也沉重,但毕竟是无害的,龙成邦虽然也暴戾,但毕竟不会到外面去闯祸了。一个人要保护亲情的时候,往往是不顾一切的,龙纪文未必了解叶蟹与龙成邦之间的冤仇,但她未必不知道父亲当年害人无数,可是她去找周济生帮助下格杀令找丁蟹的时候,已经顾不上其中哪个是善良哪个是邪恶,哪个该死哪个无辜了,所不同的是,她毕竟没有亲自动手的力量和勇气。  

再说兄弟姐妹之间

方展博自从方进新死后,几乎是完全放弃了自己和家人,没有进到任何责任,但并不代表他对妹妹们漠不关心。他在贱婆婆面前自嘲地说:“你看我妹妹现在这么打我,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多么疼她们。”那时候方芳三姐妹已经哭成一团,他本是疼爱妹妹的哥哥,只是突遭大变之后强迫自己冬眠起来,振作之后的方展博对家庭的责任也跟着觉醒了,小敏打电话说丁益蟹在家里的时候他抽起棒子便往家赶,看到丁益蟹拉着方婷一棒子便砸下去,明知不敌也上去动拳脚,更难忘他陪着方婷打完电话,两兄妹一个说:“帮你叫碗面”一个说“不要放葱”时两人面现的笑容,那样默契和友爱。就算是对方芳,他最后也终于说出了“对不起”,他将本应由自己承担的责任交给了她,如今是接过重担的时候了,方芳自然原谅了他,她对他始终都是恨铁不成钢,始终也没有放弃对这个大哥的一份亲爱之情。可惜,就在这一家最融洽的时候,在方芳的生日蜡烛点燃后不久,他终于可以疼爱的三个妹妹便接连走了,他去取小敏成绩单的时候,看到上面的成绩,居然那样惊喜,他拿着成绩单向着四周不存在的人以一脸炫耀的表情说:“我妹妹……”随即想起小敏已经不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他一下子哭了起来,那种对自己妹妹的骄傲和痛失的伤心都是那样真实,全家最疼的小敏死了,另两个也跟着去了,从此他把报仇当成了毕生的事业。

丁孝蟹对于三个弟弟,不仅仅是一个大哥,甚至是另一个父亲。他在老爸与弟弟之间扮演着中流砥柱的作用,不管是丁蟹还是他的三个弟弟都不能没有他,在丁蟹向他三个弟弟发飙的时候,他来了便可以劝阻老爸,保护弟弟,当三个弟弟脾气焦躁对老爸发脾气的时候,他一句话便可以让他们闭嘴。若说在老爸和老大里,三个弟弟最怕的还是老大,丁蟹需要大发雷霆才能震住的场面,他只要一个冰冷的眼神就足够了。对于他一手养大的三个弟弟,他自然是宝贝的,丁益蟹不管犯了什么样的错,他至多痛扁他一顿了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真杀了他,甫一出场的时候,他拉着他的手给他擦脸的动作,便象对待一个孩子,或者在他眼里,他的弟弟永远都是孩子,需要他的提点和保护,他们做错了事他固然会痛罚,可是别人要打他却是万万不许的。最后丁蟹将三个儿子扔下楼去的时候,他在一旁紧握双拳欲救不能,闭起眼睛,满脸都是心痛,或许他比丁蟹更加心痛,丁蟹把儿子生下来却没有尽过几天做父亲的责任,真正尽到责任的人是他,看到自己的“孩子”走向绝路,最心痛的人也是他,他最后一跳的利落是否有对方婷的挂念谁也不得不而知,但有着对弟弟们的痛惜却是有目共睹的。三个弟弟对老大除了敬畏,更有厚爱,丁孝蟹去油麻地的时候,他们三个疯了一般乱了手脚,已经点齐人马就等着要杀进去救人了。丁益蟹这样的粗人也知道心疼老大的憔悴上门去掳方婷,他虽然野蛮,何尝不是怀着对大哥的真心关怀,丁孝蟹独自去台湾,三个弟弟去找方婷的时候,个个一脸紧张,比起听到丁蟹失踪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家四兄妹给方芳过生日的时候,那种温馨让人感动,丁家四兄弟煮面做夜宵边吃边说往事的时候,也一样很是温馨,在他们粗声大嗓彼此打趣的过程里,唯独不敢对老大打趣,那些夺权争位的兄弟相残在这个家里是绝不会发生的。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们的力量确实惊人,可惜,造成的都是人间惨剧。  

这部剧里的亲情是如此浓厚,伤人是如此之深,或许比爱情更深,只是亲情永远比爱情更让人容易宽谅,原来太孝顺也是错,可是“太孝顺”这三个字却终究难说是错的。看过的人都只好庆幸自己没有一个叫丁蟹的爸爸,却何尝不希望有那样的几个孝顺儿子呢。

精读大时代——(三)如此仇恨

《大时代》中如果说有一个主题超越了爱情,亲情,人性,智谋,让人无法回避,是支撑了整个故事发展的脉络,那一定是仇恨。剧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参与其中,仇恨从头到尾象一个滚雪球似的恶性循环,在旧恨之上又添新仇,除非有一方彻底毁灭,另一方绝不会罢手,其间没有人有哈姆雷特的优柔和对仇恨的质疑,没有人有基督山伯爵高超的因人而异的报复手法,他们的心便如最原始的“血亲复仇”,对于报仇毫不犹豫,却只要血债血偿,不求仇人加倍受苦生不如死,看着他们死在眼前,便是这场仇恨的归宿。

这基调是从第一集便定下的,在亲人遗相前开了香槟的展博安坐在落地窗前,看着仇人一个一个从面前惨叫着坠落,充满着报复的快意,他睁得大大的眼眸里,有着亢奋和平静两种截然相反的复杂情绪,有着十年磨剑破壁而出的痛快淋漓,他会笑着听丁家每一个人哭,他所有亲人的灵魂都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共同凝视着这场世仇的归宿。“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在展博平静得让人生悸的点数中,四张面孔以惨烈的表情在他面前晃过,四个仇人的生命如同流星般坠下高楼,消逝在尘世之间,就在此时,最后一个仇人从天而降,撞碎了展博观景的落地窗,飞溅了一室的玻璃,那个求死不得的丁蟹满脸血痕倒挂着与室内的方展博赤裸裸的相对,两人眼眸里都有着狂风吹不散的火焰——仇恨!

这种倒叙式的手法确实一上来便抓住了观者的心,谁也不会怀疑这确是一段“血海深仇”,方展博依次向酒杯中倒满香槟的时候,那一张张遗相中年青的面容让人悚然心惊,这么多的亡魂幽幽地望着他一个幸存之人,不报此仇,自然是誓不为人。从那一刻起,每个观众都会对这场惨剧作出不同的猜测,想象那些鲜活的生命是怎样被仇恨推向了尽头,想象楼顶上即将跳楼的失败者曾经是怎样的刽子手,前面“香港最大的黑社会社团”的介绍已经足以让人在切齿中有了无数残忍的推测,然而就在往事的闪回中,却那样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个把酒对饮的场面,在宽大富丽的客厅里,很多个孩子正在嬉戏玩乐,一身西装的方进新与古惑仔打扮的丁蟹称兄道弟,把臂言欢,丁蟹将小展博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豪迈地对着方进新讲:“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们两家人就象一家人。”那样一付祥和温馨的家庭场景与如今这段海样深仇之间,象是隔世的距离,宿命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道仇恨的序幕终于缓缓揭开了。

单论丁蟹打死方进新这件事上,实在有很多的偶然性。丁蟹拘于自己“道义”的标准,宁肯方进新负他,他绝不负方进新,那么他的拳头无论如何是不会落在这个“三十年的好朋友”身上的,这段“血海深仇”的发生中有着那么多的误会,方进新根本来不及解释,于是丁蟹打死了方进新,他可以为自己找出形形色色的理由来,死落黄泉的方进新却永远不会明白到底他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丁蟹痛下杀手,即使让他有申冤的机会,他说不定也只是张口结舌。就算方进新有机会解释,丁蟹也一定听不懂,方进新任由丁蟹被人痛殴是因为情况十万火急他无暇去管,这个理由一定让丁蟹更加火冒三丈,因为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可能赔钱的买卖,完全不可以和朋友道义相提并论;方进新爱上了根本不爱丁蟹的罗慧玲,这一段原本两情相悦的关系在丁蟹眼中一定更是罪不可恕,何况在他自说自话的世界中,罗慧玲爱的人只能是他,方进新扮演的角色只能是一个诱拐者和掠夺者,这样的距离让方进新如何解释得清楚?

方进新有方进新的冤枉,丁蟹也有丁蟹的冤枉,本心而言,他抡起拳头的那一刻是没有想过要打死方进新的,丁蟹第一次打伤方进新,他确实有着“运气不好”的成份,可是接受了一次教训,知道方进新根本就禁不住他两下拳头,第二次下手的时候仍旧不知轻重,这显然就不能用“运气”来评判了。不能说他是“故意”“有心”打死方进新的,但他至少不属于正当防卫,不象他自己说的那么无辜。

如果他肯留下认罪伏法,就香港的法律而言,只要他不选择自辩,稍微得到一点法律援助,即使“可原谅自卫杀人”不成立,至少也不至于被判“一级谋杀”,应该罪不至死,那么他在坐够十四年牢之后也就可以重获自由了,此时方家也没有矢志报仇的理由,即使仍然放不下这段仇恨,丁蟹也可以用“我已经为此受到了惩罚”来辩解,新一代的冤仇完全可以至此消弥,即使从此不相往来,至少也不会你死我活,就算玲姐可能会成为矛盾的导火索,可单纯为了玲姐,丁家也没有理由把方家赶尽杀绝。

懦弱的丁蟹选择了逃跑,龙成邦和周济生对他下的格杀令让他的逃跑堂而皇之,因为如果他入了监,一定会被龙成邦的人干掉,如果他继续在黑道上混,也会被周济生的手下收拾,所以,丁蟹“忍辱负重”,“满怀忠义”地逃跑了,他留下不死之身是为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是为了有朝一日一家团聚,是为了他丁蟹美好的将来,孰不知却是为两家新的仇恨埋下了伏笔。

面对丁蟹这样一个狂人,单指打死方进新这件事,作为旁观者而言,大多数时间也觉得没有将他赶尽杀绝的必要,只当个小丑一样地看着,可是观众毕竟不是方进新的亲人。这“杀父之仇”“杀夫之恨”是实实在在的,丁蟹打死方进新是不争的事实,作为亲眼目睹者的方展博,从中看不出丁蟹有一丝留手和忍让,在他眼里,是丁蟹,亲手,活活地打死了方进新。玲姐清楚地了解丁蟹的霸道和残忍,更不会相信他是“失手”之过。方进新以一个废人的身份艰难而又努力地重新开始了他的人生,即使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也在尽力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爱人付出他的爱心,尽到他的责任,就在这个不幸的家庭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的时候,丁蟹提着柳橙,带着他的“情义”,三拳两脚便打死了方进新,四个孩子失去了父亲,玲姐失去了此生唯一所爱的男人,不恨丁蟹?还要体谅他的过失?方家的人并不是圣人,即使读过圣经,仍然是一付刚烈的性格,“当别人打你左脸的时候,应该把右脸也凑过去”,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可是这段仇恨与我开始想象的那段“血海深仇”大不相同,虽然此仇不可谓不深,但对于那段致敌于死地而后快的报复而言,总象是欠缺了几分理直气壮的份量。毕竟这与传统意义上恃强凌弱,正邪分明的仇恨是不同的,倘若方进新是因为拒绝贪污被龙成邦周济生害死,那么其间悲壮的况味便不言而喻,但被丁蟹这样一个蛮人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失手”挥拳打死,只能称其为“冤枉”,全家笼罩的悲苦之中更有困惑,就象是家中的亲人忽然命丧一个“疯子”之手,只能慨叹命运的不公。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段仇恨便使展博有了让丁家全家都死光的决心,只能说他的仇恨之心也太偏执了。

展博这样地报复,来源于新一浪更加惨烈的仇恨,新一代的仇恨是否注定要爆发,是否难逃命运的巨网,由结果看来无可辩驳,可是仅由过程来看,并非如此。若说方进新之死带来的苦难对于两个家庭而言是相似的,公平地讲,丁家四兄弟的命运或许更加悲惨,展博的学徒生涯有再多的侮辱不幸,也无法与十几岁就要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日子相比,很难去体会这两家的孩子对于彼此的感觉,方家的孩子肯定是有几分“恨屋及乌”的心理,丁家的孩子虽然没有什么理由去恨方家,但若说对他们有愧疚之情,也未免高估了这几个孩子的品格,何况在一餐饱饭都需要拿命来换的时候,同情与恻隐之心是很奢侈的东西。

十四年后的两家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即使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去见对方一面,除了丁益蟹。看得出这是一个从小跟在老大的身后只负责动拳头不负责动脑筋的蛮人,他与丁蟹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从来不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他与丁蟹一样的地方在于他看世界只用他自己的眼光。在他的眼里,命运对他们是不公的,而他最孝顺的奶奶无视于这种不公,一味护着方家的人,也只听信方展博的话,这同丁蟹从小到大要面对方进新一样,让他无法忍耐,他“顺理成章”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十几年没有爸爸完全是方家害的,他也“理所当然”地把一腔怒气发泄在方展博的身上。丁益蟹的所作所为是在方展博的伤口上加了一把盐,他因此而怒喝:“你们全家都死光了也还不完”,这句话也无异于在丁益蟹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眼看新一代的仇恨就要构成,而挑起争端的一方当然是丁蟹的儿子,善恶分明的感觉就在眼前时,丁孝蟹出现了。

开始出现的丁孝蟹确实让人有种“善恶模糊”的感觉,甚至更加趋向于“善”的一面,他完全不是一个强悍的复仇者的身份出现的,与蛮不讲理的丁益蟹不同,他并不想挑起新的仇恨,而且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平息了事端。他对玲姐说“很对不起,以后再不会骚扰你们姓方的”是郑重的,他捡起展博的鞋扔给他的时候不是挑畔的而是带着和解的诚意的,他掐着丁益蟹的脖子警告他的时候是认真的,展博虽然一腔羞辱地跑掉,但那时的他已经没有了报复之心。丁孝蟹自然不“怕”与方家结怨,他只是不“愿”,他心里非常清楚丁蟹的跑路坐牢不应该算在方家头上,即使对方家他不存补偿之心,至少也没有加害之意,这种无谓无聊的事情他并不想做。

 新一代的仇恨,本来可以到此为止了。方婷敢于爱上丁孝蟹,也无非在于旧恨之上未添新仇,况且对于这消弥了新仇的丁家大哥,她也暗自感激,方展博肯支持妹妹自由选择,也无非因为他对丁孝蟹本身并无恶感,甚至隐隐觉得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物,就连最顽固的玲姐最终也妥协了,也是因为她对丁孝蟹的观感并不算差,而且也开始认同他待方婷的真心。总之方家虽然恨丁蟹,却并没有将这恨意延伸到下一代,丁家虽然苦于没有父亲的日子,却也没有因此迁怒于方家,相反,方婷与丁孝蟹那场冲破仇恨的爱恋,使得两家人在相隔十四年之后反而有了联系的纽带,在他们热恋的时候,我甚至有些疑惑,开头那些林立的遗相之中是否并没有方婷的,如果有,丁孝蟹是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仇恨的力量是否真的有那么强大,足以抵过这样真挚可贵的爱情?即使到了两军对垒的那一天,就不能建起一座名唤“宽容”的桥梁吗?事与愿违的是,这对情侣各自站在家庭的一边时,竟然是其中最坚定的力量。

说起来,旧恨已毕新仇未起时的《大时代》的前半部分轻快流畅,经常有让人解颐一笑的地方,方展博与龙纪文及小犹太之间的插科打诨,通常让人忍俊不住,方婷与丁孝蟹的这段苦恋虽然惊心动魄,但两情相悦的感觉仍然美好,丁蟹出狱之后迈着螃蟹步骂骂咧咧地形象以及他那匪夷所思的报仇方式都让人开怀大笑,甚至有那么几分减轻了对他的厌恶感,如果这时候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观者一定是同意的。可是就在丁蟹回到了香港,丁孝蟹将圣经毫不留恋地扔到窗外之后,故事的悲剧意味便慢慢由淡转浓,直至浓到让人窒息。

仇恨再度以更狰狞的面目卷土重来!即使没有丁蟹,丁益蟹欺负了小敏也足以使两家的关系再度决裂,只是尚不足以到达你死我活的地步。丁益蟹是个蛮人,他当初欺负方婷与如今欺负方敏一样,其中自然没有一丝情份在内,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对于轻易得手的猎物从不放过的习惯,丁孝蟹阻止他去碰方家的人,他不过是象挤牙膏般片面地服从,第一次他明白了不能碰的是方展博,第二次他明白了不能碰的是方婷,如果丁蟹没有返回香港,他可能会为碰方敏付出一些代价,总要重过被酒瓶子砸得头破血流或者被搧上两个耳光,但也绝不至于要他的命,如果方家定要追究,丁孝蟹可能会选择让丁益蟹离开香港来避风头,这件事固然同样可能导致方婷与丁孝蟹的关系无法维持,可是丁孝蟹绝不会因此而生杀机。问题是与此同时丁蟹返回了香港并且因为方家的报警落网,在丁方两家势不两立的局面下,丁益蟹的这个错误已经无关紧要,丁孝蟹已由阻止他树敌变成了纵容他作恶。既然是“把方家的人都做掉也在所不惜”,那么欺负了方敏哪值一提?

在新的仇恨的产生里,丁蟹固然是导火索,但生杀予夺的大权是掌握在丁孝蟹的手里的,当初那双阻止了仇恨发生的手,如今一手导演着新的仇恨。一味地将他心狠手辣的原因归结为爱情的葬送,只是对他“善”的一面有着过高的估计,在爱情中的方婷所看到的是一个通情达理,重情重义的丁孝蟹,观众比方婷看得更多一些,反而更增添了敬意,因为那是一个被兄弟敬爱对父亲至孝的性情男子,是一个胆识过人,能屈能伸的角色,故事发展到丁蟹回来之前,他各方面的表现都几乎无可挑剔,山顶上宁愿为美人放弃江山的举动更是俘获人心,然而就在丁蟹被捕之后,一个真实的,或者说是更加全面的丁孝蟹慢慢浮出了水面。在整个悲剧之中,丁孝蟹罪无可恕,他固然是将整个事情的策划权交给了丁益蟹,但基调却是他订下来的:“如果老爸这次要判坐牢的话,方家的人就要全部死光。”怎样处死他并不想管,无论丁益蟹是安排是扔下楼还是制造车祸或者抛进大海,他都不会有意见,纵使如此,最重要的问题仍然不敢不向他请示:“那方婷怎么办?”他拍着丁益蟹的肩膀笑着教导他:“做老大就要做到最狠最辣”,已经给了他最明确的答案,那张随后爽然若失的沉默的神情已经没有意义,对于方婷的死,仅仅认为他只是“默许”,其中也不乏对他的偏爱在内。

如果说失去了爱情的丁孝蟹是因为心中泯灭了唯一的光明而完全沦落成了魔鬼,这完全是一种对爱情的过高估计。无论是否拥有爱情的丁孝蟹都有一套他做人的原则,爱情使得他柔软这确实是事实,但他并不信服方婷的世界,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好人或者有神,只是为了方婷他曾经有过勉强自己改变的愿望,但直到最后,也仅仅停留在愿望而已。剧情急转直下,他忽然对方氏一家痛下杀手,为了使前后变化不显得十分突兀,于是设计了这样的情节,丁家几兄弟边围坐在桌子旁吃东西,边炫耀着丁孝蟹“杀人”的事迹,使他的残忍狠毒跃然眼前,从而让观众对他不再有奢望。可是在丁孝蟹和他的兄弟戏谑地历数他手下的亡魂之中,却皆非善类,“越南仔”也好,“老鬼吉”也好,“马主”也好,都是黑道上的人物,是在他打江山的过程中的“辉煌战绩”,不过同油麻地的火拼一样。在黑社会的生存法则里,这只是必要条件之一,狠辣是值得称道的,但他的辣手无情却没有波及无辜,除非是事有必须,他并不会象丁益蟹那样随意欺凌弱小,甚至对于一个抽中生死签要杀他的人,他同样体谅对方的“身不由己”而去照顾他的家小,虽然对于人命不能奢望他有着正常人的尊重,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杀过人,不过他并不想杀人,无论是“孝”还是“义”,他都完全符合了黑社会的道德观,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坏人,但他绝不认为自己是个魔鬼,“坏人”是针对于社会的判断标准而言,可在他的心目中,他自有他的道义和准则在,与丁蟹不同的是,他清醒而真实。

在“亲孝”的名义下,对于手无寸铁的方氏一家下手,对他而言,同样是“事有必须”。按他平日的行事作风,这件事固然是他不屑为之的,但在拯救父亲的前提下,他“别无选择”,最后的那滴眼泪不过是对爱情的哀悼,却绝非出自于良心的谴责。无论其间有无与方婷的爱情,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父仇”不共戴天,他从来不认为这样的做法使他沦为了“魔鬼”,因为这样的做法同样符合他为人的原则。即使是对黑社会而言,要出手对付这一家平民百姓,同样存在着风险,比如警察查封了他们所有的公司会馆,比如“就算将来没有立足之地”,但在丁孝蟹看来,眼见父亲要坐一辈子牢而选择袖手旁观,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禽兽不如”,当丁蟹被判终身监禁之后他不选择报仇才是“枉为人子”,他作出这样的选择几乎是出于“本能”,其间不会有一丝犹豫,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三个弟弟自然有着与他一致的道德观。他们四兄弟并不是贱婆婆,他们对方家没有内疚之心,他们相信丁蟹打死方进新这件事只是意外,丁蟹已经坐了十四年的牢,他们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对于方家,他们不觉理亏。他们的做法人神共愤。但他们自有他们的判断体系,同样的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要他们作壁上观不理不睬,那么他们四兄弟就不是黑社会而是传音教会了。

难以猜测他们对方家循序渐进的迫害之中,是否也残留着一分“收手”的可能,毕竟不是在丁蟹被捕之日便实施灭门,如果从结果上看,那时做掉方氏一家可能更为有效。

我并不想为丁家四兄弟脱罪,但对于他们犯下罪行背后的原因却只能叹息,已经习惯了看到那些恶势力为了金钱利益或者为了贪图美色随意迫害升斗小民的罪恶,比如丁益蟹对方敏就是如此,然而,因着孝顺产生的仇恨而犯下的罪行,显然是个异数。扪心自问,当亲人受到威胁的时候,但凡有一分相救的可能,都会付出十分的努力,至于正义感,或许只是没有身临其境或者在理想境界中才能顾及的感受,根本没有一种感觉比失去亲人更让人不堪忍受,对方家是如此,对丁家同样是如此。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危险的,会引起道德上的颠覆,可是这想法也是现实的,老实讲,如果为了亲人而舍弃正义固然会让人的良心不安,但如果为了正义而舍弃亲人,不安的不仅是良心,更有椎心之痛,大部分人在面临这样的选择时,脑海中都会有一瞬间产生鱼死网破的想法,只是正常人不是没有这个力量就是被良心和社会规范所束缚,不会真的实行,丁家的做法无疑是极端的,但他们的出发点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可怕的是他们不仅有心,而且有力。

可悲的是,方家的人始终都不能看透那最后的结果。

方家的人选择报仇雪恨。丁蟹的出现象一阵狂风刮去了岁月的浮尘,那一日他挥拳打死方进新的仇恨重新露出水面,象海浪过后的礁石一般清晰地屹立在眼前,第一浪被冲击的是方婷。爱情是无法抹平仇恨的,方婷即使仍然有勇气紧握她的爱情,她也没有力量阻止玲姐和展博报仇的意志,她更无力去阻止丁孝蟹挽救父亲的决心,只要两个家庭开始对阵,她甚至都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总有一日她会被逼迫着做出选择。选择放弃爱情的方婷并没有立即选择报仇,她并没有在离开丁家大宅的那一刻就去报警,甚至没有在被丁孝蟹赶下车之后直奔警局,她是在看到小敏的惨状后,在旧恨新仇的煎熬和愧疚之下告诉了展博丁蟹回来的事,方婷选择报仇还有被动的成份,可是展博听到丁蟹回来的消息,便飞也似地赶去报警,玲姐在看见丁蟹的那一刻,便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你死!”在新一代和上一代完全无可调和的仇恨中,双方都只能被迫迎战。

方婷在战斗中的坚定丝毫不逊于展博和玲姐,除了她坚强的性格使然,其中必然也掺杂着难以回避的愧疚,在这场万万不该的爱情里,她原本以为与人无关,却连累了无辜的小敏,连累了全家里最乖最听话最惹人疼的小妹受到这样深的创伤和侮辱,况且因为她还顾念着丁孝蟹,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险些也连累了玲姐,相反她曾经爱过的人却没有因为顾念着她而手下留情,毫无余地地给她的家人最大的羞辱和恐吓,除了仇恨还有难堪,她根本没有原谅自己的理由,除了用最坚强的决心来同家人一起同仇敌忾报仇雪恨,她不知还能用什么方法去洗清罪过。

即使一死来赎罪,方婷一定会义无反顾。

为了要给父亲报仇,展博也一定义无反顾。

方进新是玲姐最爱的男人,她一定义无反顾。

在这些“义无反顾”里,并不包括理智的清醒的深思熟虑,各种激昂的愤怒的血气上涌的情绪使得他们性格中刚烈的一面燃烧到了极点,当他们面对恐吓的时候,团结一致的决心使得他们越挫越强。作为方进新的子女,如果连泼油漆,断水电这些困难都无法克服,为此就没有了报仇的决心,真是枉为人子,但如果真的面对死亡的威胁呢,如果这威胁的解除只能依靠着仇人的慈悲和自己的妥协,他们将如何选择?就在两军对阵的那一刻,丁家四兄弟目光凶狠地走过,后面跟随着几具空棺和空白的遗照,漫天洒落的冥币里,死亡的威胁已经扑面而来,可是他们却只把它当成是一种纯粹的“威胁”而已,是出于对香港法治之区的信心,是出于对社会正义的信仰,还是对那曾经施以援手的丁孝蟹有着过于乐观的人格估计?在小敏上庭前的那个早上,即使面对着几个小喽罗无理取闹的骚扰,他们一家人仍然可以开开心心笑得很畅快,如果他们那时便已经想到这种“骚扰”最后会演化成血的代价,还能不能笑得那么开怀?他们为了避开这种骚扰,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准备离开,那时的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好要以生命为代价,甚至在小敏死了之后,都没有引起足够的警觉,小敏毕竟是不堪侮辱而自杀的,展博虽然有着不祥的预感,可到底并不确切,在被抛落楼下之前,三兄妹是惊惧万分的。因何会想不到这样的结果,以为丁家不敢?以为丁家不忍?

上庭指证丁蟹这件事势在必行,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他们屈服于压力而弃父仇于不顾,今后如何面对世人的目光,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但是对于报仇的结果,他们并不真的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当玲姐在医院的时候对丁蟹冷嘲热讽之时,心里当是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她的神情甚至是愉悦的,丁孝蟹面对一个笑着怂恿老爸送死的女人,如果不说出:“很多人都会陪你”的威胁,才是奇怪的。玲姐和方婷在法庭上面对丁蟹的时候,看着他落于法网之后的满足和象看小丑一样的不屑神情固然是痛快一时,但落在丁家四兄弟眼中,却象是火上浇油,他们越是绝不妥协,受到的迫害也就越发深重直至逼死了小敏。即使逼死了小敏,玲姐还会说出小敏旁边的几个灵位是“留给丁家狗的”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来,他们果真能想得到最后的结局吗?

他们报仇的结果,除了引发了新的血债新的仇恨,究竟得到了什么?对于一个有血性的,我无意于去指责他们的冲动和不智,只是忍不住去猜想,留下性命的玲姐和展博是不是当真没有过一丝悔意?

这场激烈的仇杀最终以两败俱伤而告终,宽容始终是被抛到九宵云外的一个主题,当丁蟹希望得到方家的宽容时,得到的只能是冷笑和嘲讽,而当方家需要丁家的宽容才能保住性命时,也不过是幻想。当小敏作为第一个牺牲者当着所有家人的面跳下楼去时,这场报复便毫无意义了,方家的人甚至没有心情再到庭听审,即使在电视里听到丁蟹有罪的判决,一家人悲伤的面孔上仅余了麻木,那时所有人便已觉得这报复的结果是太惨重了,以小敏的命换来这样的一个“公道”,究竟值不值得,“才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即使如此,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一回,恐怕也没人敢脱口而出“我们不要告了。”

谁都更怕背负一辈子子良心的欠疚,如果处于优势的一方对处境堪怜的仇人大量地施予他的仁慈,那叫做“宽容”,可是处于劣势一方出于对强权的畏惧而放弃报仇,那不叫做宽容,只能叫作“怯懦”,谁都不怕别人指责自己“宽容”,可是谁都怕别人指责自己“怯懦”。倘若丁蟹坐了十四年的牢出来一贫如洗,老境凄凉,而且肯跪在方家面前真心忏悔,以方家的善良未必没有“宽容”的可能,可是他如此风光如此嚣张地出现在方家面前,“宽容”自然都随雨打风吹去了。方家的人选择了“刚强”,丁家的人没有可能再选择“宽容”,对于双方而言,基于自己的立场,谁都是退无可退。

如果“宽容”是每一段仇恨的常态,那么也不必称之为一种难得的品德了。

看得最痛快的复仇反而是玲姐开着小巴撞向丁家四兄弟,她的复仇天经地义,且让人深受震撼,看着丁家四兄弟满身血污地从撞烂的汽车内爬起来,玲姐惨笑着泪流满面,无人不为她一掬同情之泪,如果丁氏兄弟就此被她撞死,哪怕只撞死其中的一两个,都会比展博最后的报复更让人认同,可惜天不从人愿,四个人齐齐地瞠目望着玲姐,每个人脸上都见不到一分悔恨和内疚,就此死去,他们也不会有一个人有一分悔意。最令人不堪的新仇是玲姐的死,这不幸的女人被丁蟹在“爱”的名义下逼上了死路,可是丁蟹却没有一分想杀她的心,甚至她一心要置丁蟹于死地,他也只是一味躲闪,她是因为手枪走火而死的,她死的时候,丁蟹与方展博一样伤心,甚至更加伤心,这段仇恨添与不添已经无关紧要,即使没有玲姐的死,展博复仇的心也不会有所动摇,我甚至怀疑安排这一段不可思议的情节,只是为了成全玲姐辛苦而又满足地戴上方进新的戒指的临终一幕,因为这一幕是那样令人感动。

对于方展博而言,这是一段勿庸置疑的血海深仇,在龙成邦和周济生合力将他从丁孝蟹的格杀令下救出来的时候,他依然对于报仇束手无策,依然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他的天才没有成为他有力的武器,他能报复成功,只能说是天意使然。对于观众而言,对于最后被逼上楼顶的丁家父子,如果不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刻意刻画出他们的嚣张和逍遥法外,气焰之高让人无法忍受的话,对于展博最后露出的胜利神情甚至都无法去感同身受,他隐忍待发了七年后的报复成功也没有给人以大功告成之感。因为他在丁家父子走向绝路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是那样模糊,后期的展博与后期的丁孝蟹一样,身上失去了许多让人心仪的东西,都变得不那么可爱了,最后无论是龙纪文黯然神伤的面孔昭示着展博在报仇过程中付出的代价,还是小犹太手中飘飞的红丝巾提醒着他因为报仇而错过的幸福,都在削弱着人们对于这本应“大快人心”的结局的欢欣和赞赏,唯有沉默,唯有一声长叹,报仇雪恨之后的展博所丧失的,都是他本已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他与纵身跳楼的丁家兄弟除了生与死的分别,都是一样,仇恨之外,空空如也。

那么再回头仔细看看这两代的仇恨吧,丁蟹打死方进新是出于“误会”,丁家四兄弟要将方家灭门是出于“孝顺”,丁蟹逼死玲姐是因为“爱她”,唯有方展博的报仇才真真正正地是为了报仇,可是剧中既没有象传统观念那样宣扬“宽容”的可贵,也没有如水浒般昭显复仇的痛快,剧中的人都不能轻视仇恨,都愿意为了仇恨而不计代价,唯一一个希望得到“宽恕”的丁蟹却没有一点儿说服力,唯一一个仇恨的终结者方展博也没有英雄般完美的结局,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人生,一个不经美化不经点缀的人生,也就是因为这两代的仇恨背后的原因中有着许多的“异数”,才能人在复杂的思考之余得出不同的结论,每个人的观感和看法都不尽相同,各有各的道理和缘由,于是才有了这说之不尽的《大时代》。

精读大时代——(四)丁蟹其人

丁蟹那样扭曲的自说自话的世界观不会是从娘胎里便形成的,自他出世,便要面对方进新。方进新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是奶妈的儿子,以贱婆婆那样的忠心侍主,丁蟹一定是自幼就被逼着认清自己的身份,方家是个宽厚之家,方进新是个正直之人,不把他当下人看待,可是在贱婆婆心里,阶层是不可擅越的,丁蟹总是在强调“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我们是兄弟”,其实何尝不是在心里不断地否认自己的身份低人一等。他事事争不过方进新,处处不如方进新,甚至连亲生母亲都更疼方进新,他的耿耿于怀和心理失衡早非一日之寒。这也许是他的人生观开始变得不可理喻的起源,他要强过方进新,靠读书肯定是不行的,他只能靠拳头,说起来丁蟹也算是个练武的奇才,可惜这并不是武侠片,他不能靠拳头与方进新分庭抗礼,靠打黑拳养家糊口也不算什么威风,三十年的朋友,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华屋大堂,一个一贫如洗,展博坐在爸爸的腿上要最新生产的玩具,丁家的孩子等着哥哥偷来东西充饥,丁蟹面对方进新,无法不自卑。

他要掩饰这种自卑,从现实中已经无可比较,只好从虚幻的精神层面上麻醉自己,于是他又为自己设定了一套“高风亮节”、“重情重义”的道德观,将贱婆婆从小灌输给他的那些朴素的做人道理发扬光大,体现在他生活的层层面面和一点一滴上,力求在道德情操上胜过方进新。方进新已然是个正人君子,想在正直上超过他并不容易,于是他一边将自己的“情义”推向一个世人不容的极致,比如面对前妻的堕落痛心到泪如雨下,一边下意识地给方进新加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说服自己他没有那么正直,他已经变了质,比如他带着儿子去拜年没有及时给他开门,他使自己深信他的“顶天立地”和方进新的“虚伪奸诈”形成鲜明对比,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认为他终于有一样比方进新强,那就是他比方进新讲义气。

在整件事情里,方进新自然是无辜的,他只是作为一个参照物和一面镜子将丁蟹的渺小、平凡和一无是处比衬映照得那样清晰明显,丁蟹如果不甘于此,他所能做的只有从此再不看镜子里真实的影像,他自己在心里重新建了一面镜子,让里面映照出来的自己形象高大,正直无私,谎话说了一千遍也成了真理,何况他完全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无意识地为自己构想出一个世界,他甚至并不清楚那世界是虚假的,于是也就沉沦其中,信以为真了。当然他的这一套假戏并不能欺瞒世人,甚至他的母亲他的前妻他的女朋友也没有被他骗过去,方进新更加认为他在无理取闹,可是他却将这套思想深深扎根于四个幼小的没有判断力的儿子心里,让他们从小便深信自己的父亲是条汉子。当他挺着胸膛教育儿子说:“不管方伯伯怎么对不起我,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打他就是打我”的时候,他在幼小的儿子眼中一定是正气凛然,顶天立地,当然这是以牺牲方进新的形象为代价的,这结论后面根本不存在合理的逻辑,但是以他们小小年纪和判断能力是无法得知的。

想要还原丁蟹的本来面目是件很难的事情,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他早已经真假同体,何时是真心,何时是假意,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何论他人?在他自己编织的世界里他是强大的,正义的和无畏的化身,这种梦不做到死的一天他是绝不愿醒来的,以他这样的形象原本应该人人敬爱,可是却成了人人厌恶个个惊心,他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玲姐说他:“你顶天立地你怕什么呢?”展博说他:“你大仁大义吗,你没有责怪他,还把他当成好朋友。”在他听来,这虽然是讽刺,却不谛于真理,几乎每个深受其害的人都已经对他那套自我麻醉的手法十分清楚,可是谁也没有唤醒他的能力和心愿,甚至有时也会困惑于他表现出来的征状,于是玲姐只好“恍然大悟”:“你根本是个疯子。”

在整幕剧里,我经常会被丁蟹的自以为是和道貌岸然惹得又好气又好笑,甚至有那么一两刻觉得他甚至也有些可爱,当他说出“香港这个花花世界,的确容易使人变质”,“我这半生,就是被情义两个字累死”的时候,当真令人喷饭,他迈着螃蟹步骂骂咧咧走出监狱大门时是惹人发笑的,他对龙成邦和周济生不可思议的报仇手段里甚至还流淌着人性的光辉,最后站在岸边的华姐看着丁蟹兴高采烈地驾船远去,眼神中都露出一丝困惑,恐怕对丁蟹也开始重新评价,这时候的丁蟹并非一无是处,如果这时方展博忽然以报仇者的形象出现,将志得意满的丁蟹一刀捅死,反而会让人在惊讶之余生出些怜悯来,或者会叹息一句:“其实他也算不得坏人。”

如果一定要说他不是个坏人也并非全无道理,他的那套理论虽然自说自话,却都披着合理的外衣,其实观众都相信他不是有意打死方进新,也相信他对玲姐的爱是真诚的,相信他并不想要了龙成邦和周济生的命,相信他对母亲是孝顺有加的,恐怕直到他可以把小敏的死归结为“香港填鸭式的教育制度”才终于让人忍无可忍了。倘若他的人格真有他自认的那样高尚,只是思维方式的不同,或者还能寄予一两分同情,可是他那套情义说只是华丽的外衣,内里却包藏着一颗懦夫的心。

一到生死关头,丁蟹的懦弱便全部暴露出来,为了保命,他也宁愿先脱掉那层“仁义”的外衣,但嘴上却死活不肯放弃他所谓的“原则”。在医院里被警方包围的时候,他嘴上说着“顶天立地”,说着“杀出一条血路”,甚至说到“殉情”,其实他的胆量不只不如丁孝蟹,甚至连玲姐都不如,玲姐为了复仇宁愿和他同归于尽,他却死活不敢踏出门口一步,象捞到救命稻草一样握着丁孝蟹的手颤巍巍地问他:“你在香港是不是真的很有势力,是不是真的能保得住我”,这贪生怕死的可怜相落在玲姐眼里,当然只能冷笑。监狱里的丁蟹在痛骂丁孝蟹这个“流氓头”禽兽不如之后,只听了一句:“我们杀人放火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保住你”,立即便放弃了继续伪装,深受感动地握着儿子们的手说:“你们都长大了,也懂事了。”甚至最后跳楼的丁蟹也故作“视死如归”地将三个儿子抛落下楼,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本应生无可恋,痛快一死才是解脱,丁孝蟹可以纵身一跳,他大喊着:“儿子,老爸来了!”却双腿打抖跳不下去,那一刻对人憎恨之余反觉可悲。原来他一直都拒绝看到他的虚伪,他能将自己唬骗得这样彻底,彻底得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完全不了解自己,可能世间百年,唯此一人了。说到底,他是全天下最自私自利的人,因他一人之故害死了方家那么多人,他也当自己无罪,因他的固执贪婪使得亲生儿子走向绝路,他也全无愧悔之心,孝顺固然是他口传身教给儿子们的,丁孝蟹可以为了他死而无怨,但是我却怀疑,他是否能在生死关头这样对待他的儿子,如果有机会让他在自己和儿子的命里舍弃一个,丁孝蟹极有可能悲哀地发现,丁蟹要留下的,是他自己的命。

除了自私,他几乎集合了人类所有的弱点,包括贪生怕死,恃强凌弱,逃避责任,妄自尊大,单凭把自己想象成仁义无双并不能让他安心地生活下去,于是他又添了刚愎自用,把自己想象成天之骄子,“人善人欺天不欺”便成了他的保护伞。在老天爷的照应下,他安心地横行无忌,于是他可以在无视于台湾周济生的格杀令,无视于香港警方的通缉令,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因为老天爷不会对付仁义之人。尤其在那段“鸿运当头”的日子里,他从“全死光了,就我没死”中得到了充份的信心和鼓舞之后,这种刚愎自用便达到了顶峰。后期的丁蟹甚至已经不记得“仁义”这回事了,反被他的嚣张取代,仁义原本就是他让自己安心的工具,如今他已经有老天爷罩着,“过了今天,没人敢惹我们五个”,那么,他也已经视这件外衣为蔽履,直到他一无所有地关在牢房里,他才为了求一个心安理得重新树起了他的“仁义”之旗,只是那时候,不只别人不再相信,他自己的理直气壮里也已经添了心虚。

据说阎罗殿门口有一付对联,上书:“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意作恶,虽恶不罚。”如果依此标准,丁蟹所做的好事是为了让自己事事处处符合“情义”的标准,应该算做是“有心为善”,可是他作恶的时候却并不清楚自己是在作恶,反而认为自己有着充分的理由应该免罪,也该视为“无意作恶”,那么他到了阴曹地府,是否就该不赏不罚了?可惜人间不是地府,他的报应早在下黄泉之前就已经到了眼前。

其实去指责丁蟹,不仅让他不能明白,甚至自己也会越说越糊涂,面对这样一个人,说死说活地要赖在自己铸造的壳里不出来,死活要说这壳就是他真实的外衣,你又不能剥落他的壳推他到镜子前面看,实在也是无可奈何。对于一辈子根本与“真实”绝缘的人,也不乏可怜之处,但纵观看来,对于丁蟹这个悲剧的始作俑者,让人实在难以感动。

精读大时代——(五)爱情篇之展博的心

“Carring away all my sads”

在展博朗诵过两遍的那首英诗里,我只记住了这一句,和他念出这句的神情,那一丝惆怅的余韵慢慢消逝在他黯然的脸上。“all my sads”,谁能清点他所有的伤悲,又有什么力量能带走他所有的伤悲,纸飞机漫天飞舞,落了一地的梦想,他的伤悲仍停留在原处,深深埋在那颗沉默的,紧闭的心中。

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骤然落下了帷幕,便如一首华丽的乐曲弹到最流畅的时候突然断了弦,让人来不及反应过来,那刺痛便深入心扉,便这样曲终人散了。离开那所那自出生便住着的大宅时,他固执地,费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将已然无用的玩具脚踏车搬上那辆已经堆满货物的车上,从那时起,他从不愿正视那些幸福的消逝,从不愿承受那椎心刺痛的伤痛,直到把苏醒的方进新接回家来,才给他带来一丝希望。他耐心地教他系鞋带,分报纸,连玲姐也感到失望的时候,他却从不丧失耐心,从不放弃这个握住幸福的机会,他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属于少年的纯真笑颜,直到亲眼看到丁蟹在他面前打死了方进新,在他哭喊出:“爸爸死了”的那一刻,所有的希望从此葬送,最后一根琴弦嘎然而断。

他有着一颗属于天才的心,或者比别人更加聪慧,也比别人更加敏感和脆弱,象个精雕细琢的水晶工艺品,被一棒打成粉碎之后,根本无法将它们一片片捡起来,拼起来。两个家庭的痛苦固然都很深重,但丁孝蟹这个长子还有担负着抚养弟弟的责任和总有一天一家团聚的希望,方展博同样是长子,却担负不起这付生活的重担,更承受不起这心灵的痛苦。复仇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团聚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责任是他完全陌生甚至于视而不见的负担,看见家里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让他想起那些永远是噩梦的过往,那些如烟似梦的幸福和如今一家的清苦贫寒都让他难堪,任何往事一旦触碰都是如撕裂伤疤般血肉模糊般的痛,他选择逃避到昏睡里去,逃避到玩世不恭,自暴自弃里去。

在自暴自弃里,他遇到了小犹太。

他既不愿面对这个穷困潦倒的事实,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逃避痛苦,没有人能“carry away”他的痛苦,他只能挖个坑把自己和痛苦全埋起来,可是玲姐不准,她要把他从他封闭的世界里生拉硬拽出来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方芳不准,她要声嘶力竭地让他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和他自己需要面对的责任;丁益蟹不准,他要对他极尽侮辱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他封闭起来就完事大吉的;丁孝蟹不准,同是孤儿的生涯里成长起来的人在他面前炫耀着另一种人生;叶天不准,他要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出来擦干他身上的灰尘让他看到自己原来是块金子。

“你是方进新的儿子!”当头棒喝便是如此,方进新永远不能死而复生,可是方展博可以一飞冲天,当他精神抖搂一扫颓态地出现在股票交易所的时候,其实何尝不是另一种“死而复生”。他已经把十四年的醉生梦死忘得干干净净,把家人对他的埋怨置之不理,把丁益蟹给他的侮辱抛诸脑后,他不想报复,不想忏悔,只有雄心万丈,方展博成功的那天,万人瞩目地看着他,方进新也会重新活在别人的心里,他要他的父亲和他一起重生!

死而复生后的方展博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龙纪文。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他最爱的人是谁。尽管我从头看到了尾,我看到了他和阮梅在证券交易所里紧紧相拥,映衬着龙纪文一张黯淡流泪的脸,他终于做出了抉择,终于把他的幸福给了其中的一个女人,是即将失去生命的那一个,可是对于应了自己“一生孤独”的诅咒的那个女人,当真只是红颜知己,当真只是好朋友吗?

我真的看不出。

如果我是方展博,我也从无选择,我明知爱情没有多选题,可是这两个选项都那样的扣人心弦,“你们两个一个娇,一个俏”,丢不下你也舍不下她,或者那一日展博指点着两人说:“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谁也不许争。”才是他的真心话,就象张无忌心里的梦想其实是“四女同舟”一样,只是命运逼迫作出选择的时候,才能从中分出“此爱”与“彼爱”当中微妙的差距,然后,仍然需要“忍痛”割舍掉其中一个。

小犹太象一阵清风,慢慢地,柔柔地,一天一天,一缕一缕慢慢地袭进了展博的心房;龙纪文象一团呼啸的狂风,误打误撞,风风火火,挟带着无以伦比的决心,也撞进了展博的怀里。他对清风甘之如饴,对狂风也乐此不疲,只是留住了明月留不住风,今生无缘共同拥有罢了。

两个女孩与他的初见,都起源于“斤斤计较”,小犹太五十一百地跟他讨价还价,龙纪文死缠烂打要报复他推她下车,一个锱铢必较,一个有仇必报,都会拉着他的胳臂对他又踢又打,态度之坚决都是半斤八两。

当她们都爱上方展博之后,态度之坚决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肯放弃,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肯妥协,为了救出方展博一命,龙纪文可以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甚至发下毒誓,小犹太也能够守在周济生门前寸步不离,曲意讨好;龙纪文可以抽起一把椅子砸向丁孝蟹,小犹太也可以揪住他的衣襟凶悍地威胁这个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她的人。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在离开展博的几年里,她们才能结伴同游转了大半个地球,亲密友爱得象一对亲姐妹,在性子上她们看似水火分明,实则殊途同归,为了她们所爱的人,她们同心协力,一往无前,勇敢无畏,甚至连自己是否能够入选都没有把握,仍然无悔。

展博呢?

在那个和小犹太唱红河谷的静谧的夜晚,爱情如睡莲一般悄悄地绽放在两人的心里,美丽,洁白,香气四溢,那温馨的伤感的对望,和谐的歌声飘散在整个夜空中,“carry away all my sads”几乎已经不是梦想,那个收集了他所有纸飞机的女孩,也收集了他的伤悲和梦想,静静地为他守候,等着他转过身子望向她的那一刻。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刻,却是她要离开他的时候,大客车上她慢慢地清点他给她的一样一样小东西,也清点着他对她一点一点的心动,出租车里他听着她为他录的一首一首歌曲,也听着她向他倾诉的一句一句心声,他慢慢地缩下身子,慢慢地压抑住心里的不舍和留恋,车子虽然南辕北辙,两颗心却越贴越近。

在那个和龙纪文奔向大海浸得浑身透湿的夜晚,他满心的伤痛和担忧,小敏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跃下楼去,此后未知的灾难预言般在他心中反复辗转,他奔向大海让冰冷的海水将他浸透时,龙纪文毫不犹豫地奔向他的身边,和他共同承担这沉重的痛苦,他沉默的时候,她代他咒骂老天。两个湿淋淋的人在明月映照的海面下相对,两颗悲伤的心也在慢慢贴近,她为他带上贴身的金链时,他抚上她的面颊,那一刻他隐隐有吻她的念头,最终只是一个深深的拥抱,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他眼里除了感激,更有留恋,还有什么?是一丝难以克制的情意吗?

这两个女孩,要对哪一个不动心,不动情,都难,都太难了。

一个可以用一份温柔带走他的伤悲,一个可以用一份坦荡分担他的痛苦,无论是“小犹太”还是“疯婆子”,都是他赐予她们的称呼,可是他却不能同时赐予她们两份爱情。

展博流落到台湾的时候,两个女孩一起找到了他,他还在教小孩子叠纸飞机哼红河谷,表示小犹太对他而言是“刻骨铭心”的,可是无论有多困苦,他终于还是把龙纪文的金链宝贝一样留了下来,何尝不是为了同样的“刻骨铭心”。小犹太留下陪他甘苦与共,是因为不舍得他一个人苦熬,龙纪文选择离开,是不忍心看他这样为难,留下也是爱,离开也是爱。他全是知道的,所以对留下的小犹太许下了“将来娶你做老婆”的誓言,也为离开的龙纪文守住了变卖所有家财之后唯一留下的金链。

他陷身于苦难的时候感激小犹太的相依相伴,他脱离苦海的时候却飞奔去与龙纪文一同庆祝,为两个睡着的女人盖被子的动作同样轻柔,投以同样深情的凝视,他总是拉起两个女人的手,甚至只身回到香港的时候,怀里也抱着两个女人的拖鞋,一个都不能少。

对方展博而言,我只看到了一个也不能少。

龙纪文陪了他三年的时间,小犹太离开了他三年的时间,他将她的照片藏在皮夹里,在看到只剩了一瓣的橙子还细心地用保鲜膜包上藏在冰箱里就恍然大悟,看到电视里她弹奏红河谷的样子便怅然若失,那是因为这三年里,他失去了小犹太。倘若这三年里小犹太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冰箱里经常会有一瓣用保鲜膜包好的橙子,却少了龙纪文的开怀大笑和爽利的声音,他是否也会藏起她的照片,会在三年后看着街头开着跑车飞驰而过时,某个俏丽的短发女孩的背影同样怅然若失?

小犹太想用离开来唤醒他的真心,她没有等到。

龙纪文想用相伴来唤醒他的真心,她同样没有等到。

相守也罢,分离也罢,他仍然用一句“一样,都是一样的”来逃避这个抉择。如果他仅仅是不想伤害其中一个,那么不想伤害到这种地步,是否证明这两人在他心中的份量相差不过毫厘,只是这种不想伤害,最终却让两个人都受了伤害。两颗受伤的心齐齐选择离开,互相偎依取暖,等待着他下定决心结束痛苦的一天,这一等,又是四年。

他为小犹太准备了八个戒指,准备了满腹的真心话,全都是真的,可是没有龙纪文的首肯,他不知还要把这些话藏多久,是她肯退了,小犹太要死了,才最终让他作出了选择。他一直想娶的人是小犹太,可是如果他没有同样藏了满腹的真心话要对龙纪文讲,如果他对她没有藏了很深的情,那么,是什么阻止他迟迟不向小犹太表白,是仇恨吗?

“仇恨”这个理由在四年前台湾的那个下午就不称其为理由,那是一个要求他二选一的时候,不是要求他在仇恨与爱情中选择,而是要求他在爱情与爱情中选择。他拒绝选择的是两份同样份量的感情,两个女人离开是因为分不清他对谁更重一些。如果他肯用仇恨作为理由,或许两个女人仍然愿意留下来等待,赌一赌命运,赌一赌情。

没有人怀疑他爱小犹太,可我很怀疑他也爱龙纪文,一个男人是否能够同时爱两个女人?

女人希望不能,而男人却知道,是可能的。不是不能爱上两个人,只是因为不能选择两个人,他对小犹太的爱,终于有机会让她知道了,可是他对龙纪文要说的话,却永远被藏在了心里。

我甚至怀疑,他对小犹太的加倍珍惜,是缘于他从开始就知道与她之间没有“永远”。而当龙成邦死的那一刻,他与龙纪文之间,也再没有了“永远”。

我本以为小犹太死了之后,续集里会有展博与龙纪文的下文,可是据说续集大失水准,我也丧失了欣赏的兴趣。

精读大时代——(六)爱情篇之孝婷

方婷是一朵名品奇葩,她虽然寒素,却出自名门,芬芳清艳,高贵典雅,虽然一身素淡,却难掩出身不凡。如果以花来喻,唯有白牡丹可比,既高贵大方,明丽夺人,又孤高冷艳,让人不可亲近,红楼梦里宝钗抽到牡丹花笺上的一句诗非常适合:“任是无情也动人”。

方婷甫一出场便让人惊艳,不过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梳到一侧的辫子,露出一张清水脸蛋,最朴素的学生装束,却清纯美丽得让人不禁侧目。在清纯之外,更别有系人心处,或许是眉梢眼角天然去雕饰的风流态度,或许是神色中常带的一丝冷漠和坚定。即使她与家人相处的时候,面对展博的堕落,方芳的尖刻,她美丽秀气的眼眸中也会经常流露出类似于“尖锐”的神情,有那么一点儿无奈,有那么一点儿不耐烦,也有那么一点儿不屑。在方家的女儿中,她是冷静坚强的,玲姐后来对着星空回忆说:“婷婷是最会惹是生非的,她看到姐姐被欺负,就会去找人家报仇,我用藤条打她,她也不哭,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我。”或许听了这一段对她童年的叙述,才会对她后来的所作所为有了合理的解释和更深的了解。她柔弱纤细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强不屈的心灵,她的人生目标明确,步履坚定,挫折和失意对她而言绝不是不可逾越的困难,她既不会象方芳那样自怜自艾,也不会象小敏一般胆小怯懦,她对人生的态度是积极的,是奋斗不息,力争上游的。有人欺负了她和家人,她绝不会躲起来痛哭或者默默忍受,她会迎难而上,用她柔弱的身躯去对抗强权,正如丁益蟹在她面前三拳两脚赶走了一个青年后生,以为会吓到了她,转而却遭到她冷漠的对待和拼死的反抗。

如果她有时间,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象方芳生日那天展博说的那样:“婷婷就成了一个女强人”,她完全有这样的资质,在帮着陈滔滔对抗陈万贤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股票大战中,她的冷静和才华已经崭露头角,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并没有惊慌失措,临阵退缩,她坚定地留在陈滔滔的身边陪他从容应战,她的事业心和自我存在的感知正在萌芽,正如她向丁孝蟹吐露的心声:“我是方进新的女儿,我要为我爸爸争气。”方进新身上优秀的品格和超凡的才华不仅仅遗传给了儿子方展博,还有女儿方婷。

使她的理想和梦境彻底破灭的人,恰恰是她肯吐露心声的丁孝蟹,这是她短暂的一生中唯一动过心的男人,她作梦也不会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死法,在韶华初露的年华,在梦想启程的时刻,如一道流星从空中殒落,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一个如此鲜活美丽,一个如此让人赞叹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她曾经深爱的人不仅默许甚至纵容她的生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我一直在想,在方婷被扔下楼去的那一刻,除了害怕,她是否会感到意外。如果她真的了解丁孝蟹,我想她应该是不会意外的。

为方婷扼腕痛惜的人都会有这样的设想,如果她在丁孝蟹之前遇到陈滔滔,结果会不会不同,即使她仍然会被人从楼上扔下来,至少她会少那份辗转的罪恶感和心痛。无疑陈滔滔是一个好男人,甚至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爱上他是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一个女人面对着他那微带倨傲和嘲讽的笑意,那双深沉坚定的眸子,和属于自信男人的风趣和达观,选择不爱他反而是件难事。可是对于方婷而言,事情就不同了,方婷对于这样的男人并不陌生,因为她的父亲是方进新,当方婷陪在陈滔滔的身边力战陈万贤的时候,似乎让人看到了当初玲姐陪在方进新的身边做着同样的事情,所不同的是,玲姐的眼里心里只有方进新,几乎想不到自己的存在,而方婷却有着强烈的自我存在意识,她在帮陈滔滔的同时,也是在展现自己的才华,开拓自己的人生。玲姐对方进新崇拜尊敬到了迷恋的地步,而方婷对陈滔滔却不如说是欣赏,是完全平等的个体,即使当日陈滔滔是老板她是职员,他对她颐指气使的时候,方婷也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当真卑微渺小。

陈滔滔再优秀不凡,也越不过方进新的王者之风,也超不过方展博的天生我才。有着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兄长的方婷,难以对陈滔滔一见钟情,反倒是她卓尔不群的气质,坚定不移的决心感染了陈滔滔,知道此花非凡品,从此对她情根深种。或许这种细水长流,舒服流畅的感情终有一天会打动方婷,那需要真正够久的时间,够好的耐心,还需要一点儿“量变”到“质变”的机遇,实在说,陈滔滔并非全无机会,只要方婷在奔向理想的途中略有旁顾的功夫和想要歇息的倦意,他会是最好的港湾。只要他不知道世间还另有一种“那样的爱情”不属于他,他也会非常满足。可以拥有方婷的男人,恐怕只有用“满足”这个词来表达内心的感受。 可惜方婷在遇到他之前,便遇到了丁孝蟹和“那样的爱情”。

事过境迁之后方婷懂得说:“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他。”她或许恨自己曾经爱过他,却未曾否认过曾经爱过他。许多人都犯下过年少无知的错误,恍然大悟之后都会明白:“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爱情。”可是这句话并不适合方婷,即使她的年纪小,她依然清楚地知道她的心被绊在了哪里,那个学校里清秀的眼镜男生眼见她被丁益蟹劫走,深更半夜还打电话问她平安的时候,她不仅脸色不豫,回答的声调更是冷若冰霜,对于她不喜欢的人,她一定是半点精神和柔情都不肯浪费的,这样的女孩太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当爱情没有来临的时候,她绝不会因为年纪小而随意敞开一扇心扉。当爱情来临的时候,她也绝不会畏惧闪躲,半推半就。世上能爱上丁孝蟹的女人应该不少,但“敢”爱他的女人却是不多,尤其是象方婷这样纯白的与黑社会根本绝缘的女孩。

方婷自己也不相信,她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当初是多么坚决、自信地对展博说:“我知道控制我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心。”于是了解妹妹的展博也当真是很放心地等着她,直到那碗面已经放冷放硬放到不能吃了,还是不死心地等在店铺门外。方婷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有一日无法做到“控制自己”,会被一段汹涌澎湃的情感冲刷得没有立足之地,只有任自己随波逐流,全身陷入。方婷不会给自己找借口,即使她后来悔不当初,她也不肯用“我没有爱过他”来安慰和欺骗自己,爱过便是爱过,她肯坦然面对,也肯绝然断情。

以方婷的理智和聪明,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爱情没有开花结果的一天,从一开始就知道应该逃避和放弃,她原本不需要靠丁蟹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地提醒她,她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斩断这份痴心妄想,可惜她遇到的人是丁孝蟹。

有一种爱情叫做“一箭穿心”,女人若碰上这样的爱情,只能甘心认命,方婷的心并不柔弱,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刺穿,但丁孝蟹这支箭真的太犀利了。

如果单论“丁孝蟹”这个名字,当真是有些可笑的,但他这个人却不大让笑得出来,看到他的人初时便是心里一寒,随即又是一动。方婷是流落在民间的牡丹,既清且艳,原是花间第一品,或许凡间已经没有什么花卉能与她媲美,除了一种邪花——罂粟。罂粟绝美,妖艳硕大,花开如血,如果它没有毒,不过是一种开得很美的花,根茎却都失于粗大,可是它带毒,却平添了一份魅惑,让人欲近不能,欲罢更是不能。丁孝蟹便是盛放的罂粟,面对着初绽的牡丹,一场惊世绝恋在所难免。

方婷在她的世界里象是一朵高不可攀的冷艳的牡丹,那个世界里的男人无论是优秀的不凡的超然的,都不敢轻易地去攀折她,可是丁孝蟹只轻轻一伸手,便把这枝名贵的花撷在了手里,她的刺也为他而收敛,他并没有因此而扎伤了手。很多种不属于方婷的神情在她初遇他的时候悄悄绽放,她也有“此时此地难为情”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受他的支配和命令,象个没主意的柔弱的小女生,反倒有些心甘情愿,有些隐隐欢喜,她送伞时目送他离开是有些“不舍”的,她在码头上说出不再相见是有些“不忍”的,一个女人如果能够遇到一个令她“心甘情愿”的男人,不必再去解释她的所作所为,不必解释她心中细微的想法,连她自己也无从左右,方展博面对一碗冷面的时候,方婷也在等待丁孝蟹时面对自己一颗冰冷的心,方展博蹲在店铺门外开始绝望的时候,方婷也扑向她心爱的男人绝望地放任自己的软弱。从“理智”到“崩溃”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内心的理智指数一路狂跌,象股市崩盘一样无可救药,这是方婷生命中唯一一段“自欺欺人”的日子,而这些日子里的欢乐都向是向命运偷来的,代价是她无从想象的惨重。

方婷的世界和丁孝蟹的世界两不相关,对于什么是黑社会她其实并不清楚,她所知道的只是一次浪漫又刺激的约会,一种随时会失去他的忧虑,和他身上无时不在的霸气和冷竣,只是到了她的面前,百炼钢便化为绕指柔,她一度很迷醉于这种感觉。丁孝蟹对她的世界也毫无领会,方婷在陈滔滔身边赢了平生第一场战役的时候,他绝不会对她的欣喜感同身受,她如果想与他分享她胜利的喜悦,就如同他要与她吹嘘“今天又灭了一个社团”一样,根本无法想象。可是他们彼此又是心有灵犀的,因着对彼此的钟情,他一个略有异样的神情她都会捕捉眼底,可是毕竟两人是渐行渐远了。有朝一日方婷果真成了股票经纪人的时候,她依然挽着一个黑社会大哥的男朋友,这是一幅和谐的图画吗?

他们之间在放下的不仅仅是仇恨而已,丁孝蟹说可以放下一切只是一时的迷乱,与方婷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他的戒指做一个江湖人的女人一样,都是被逼上了极端的时候任凭情感肆虐的产物,这个极端便是“失去”的恐惧,当时的方婷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除了爱他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想法,那时的她根本不顾一切,而此刻的丁孝蟹同样如此,“失去”方婷的感觉替代了一切的情绪,于是他也想要不顾一切。可现在的方婷已经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做他的女人,那么即使到了加拿大的丁孝蟹也会明白,他不可能过这样平淡的日子。

何况爱情这件事,对于方婷而言,对于丁孝蟹而言,都不是人生的唯一,甚至不是人生的最重。没有错,他是她最爱的“男人”,而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但也仅此而已,也许将来她再不会象爱他一样爱另一个男人,他也不会象爱她一样爱另一个女人,但失去彼此并不是世界末日,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圣经扔出窗外时候的丁孝蟹已经完全清醒了,方婷比他更早一步,早在丁蟹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晚上,她最后一次痛哭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几秒钟之后便转身擦干眼泪离开的时候,她就已经清醒了。她冷冷地说出:“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他虽然就站在她的身后,中间已经有一道天堑的距离,咫尺天涯,再没有相聚的可能了。山顶的分手对于方婷而言是多余的,已经清醒的方婷再不会让自己陷入另一次的迷乱,而此后清醒了的丁孝蟹也再不会以她为念。

她与他虽然善恶分明,其实骨子里是上帝用一种材质制成的,原该最了解对方。

连方婷都可以摔死的丁孝蟹让人寒到心里,而连丁孝蟹都能绝然放弃的方婷那一刻也同样是冷若冰霜。两个人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他们的字典里绝对有“舍得”这个词,却绝不会有“屈服”,方婷很小的时候就不惧怕去为姐姐报仇,丁孝蟹更是有仇必报,说到做到。他曾经对方婷说:“我们两个一定要有一个人退一步”,可是他们根本谁也不会退的,他让丁益蟹去绑架玲姐,她也到警局去揭发丁蟹;她立志要为父亲报仇,他也发誓要为老爸报复;他出手的时候,没有顾虑到她,无所不为地祸害她的全家,而她抵抗的时候,更是恨他入骨,连短袖衫上都指着他的名字骂他:“丁孝蟹全家黑社会”。法庭上的数次交锋,两人冷到极点的眼神都不再向对方投注,即使四目相对,也是完全的冷漠,他的更加寒冷,而她的更加尖锐,我们还没有忘记他们当年倾心相恋的时刻,他们反倒象完全忘了一样。如果一件事记着也没有用处,那就绝不想起。他既然要报复就不会因为她而放手,只要她在法庭上指证了丁蟹,只要她站在家人的一边,她就是他必须扔下楼去的人,她不再爱他,他不会留情,她仍然爱他,他也同样不会留情。丁孝蟹是做大事的人,方婷何尝不是,如果异地而处,方婷担负起方展博报仇的责任,那么她也一定会毫不手软地将丁家五蟹逼上顶楼,也一定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们一一跳楼,这其中绝对会有丁孝蟹,她不再爱他,她会看着他死,她依然爱他,也一样会看着他死,甚至她的眼中未必会有丁孝蟹曾经流过的眼泪。

除了正义和邪恶的不同,他与她其实是一样。

他们相爱的时候经常响起的歌居然是《未曾后悔》,他们两个这样有着坚强意志的人,这样清醒理智地知道后果的人,居然,竟然还允许自己相爱,事后已经不能用“是否后悔”来衡量了,因为无论是否会后悔,那时那刻他们都已经对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诅咒爱情的力量。方婷对于山顶的绝情,丁孝蟹对于把她摔死,才都是“未曾后悔”的,因为如果她是方婷,如果他是丁孝蟹,就不会做出别样的选择,从她从山顶走下时眼中的泪花,他坐在车内沉默的泪痕,知道做出选择的那刻他们不是不痛的,可是如果要他们改变主意,即使是上帝站在面前,他们也会说出:“NO WAY!”

精读大时代——(七)抛却理性分析的孝婷恋全记录

就在我想开始让《红河谷》悠悠缓缓地响起,开始敲上展博和小犹太既清快又凄婉的爱情之前,忽然听到了一首歌《红尘有爱》。歌曲是极缠绵舒缓的,有些无奈和苍凉,很适合那一段隽永的情感,可是歌词一句句听下来,一颗心忽然又被剧中最伤痛的那场爱恋纠缠起来,言犹未尽的感觉,既然已经被触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妨放任自己柔软一回,于是不得不继续着昨天的话题,干脆放下最冷静的分析,爱情本来不是可以靠冷静理智就能分析的。

“千百万个昨天看不清,你透明的脸,是否尘埃飞进我的眼,还是距离太远。在你消失前,让我来到这世间,在这戏中和你随缘。”

隔着十四年的岁月变迁,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着父辈犹在心头不可泯灭的仇恨,他们本是站在银河两岸的人,中间只见浊浪滔滔,永远不会有喜鹊搭桥。他已不是那个为了弟弟去偷去抢,衣衫褴褛满眼坚忍的少年,她也不是那个送他圣经,玉雪可爱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倘若茫茫人海中惊鸿一瞥,必定浑然不识。

当日他们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于是他们还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童年,那时候的小婷婷送他一本圣经,所说的话大多都是神父布道的时候说的,她小小年纪不会清楚什么叫“主的眼睛看顾正直的人……”也许唯有一句话是出于她本心的:“你将来长大别再欺负人了,不然我就不跟你玩了。”只一句话也可知道,就算在童年,他们也是有很大距离的孩子,即使没有画面,也能想象出她送他圣经时的情景,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可爱的女孩用雪白的小手托着厚厚的圣经,对面是一个脸上残留着打架的瘀伤,有些桀骜不驯的小男孩。如果命运不是这样的安排,如果能够永远维持那个方进新与丁蟹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午后,或许丁家的四个孩子也会平平安安地长大,也会象正常的孩子一样入学堂,即使仍然要受老爹偏颇的影响,也总会有一个柔软的声音在他在身边略带娇嗔的提醒:“你是不是又欺负人了?”或许从小他就会是她的护花使者,在她受人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仅一个凌厉的眼神便会吓得那些小男生落荒而逃,再或许,这点点滴滴的情愫积累到长大,终有一个绝美的黄昏,他会牵起她的手来,牵上一份安稳的感情。或许那本圣经便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会在很多个有月光的晚上,她枕在他的臂弯里一起翻看,一起会意地想起许许多多的甜蜜,或许更多年之后,他们的孩子会在背后嘲笑说:“老爹老妈又在看那本发黄的圣经了。”

这许多的“或许”都在丁蟹打死方进新的那一天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可能,被封闭在命运无数扇没有打开的门里,而唯一打开的那一扇门,却注定了最残酷的一种结局。两个家庭从此都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方家的孩子唯一一分生存的希望都系在玲姐身上,而丁家的孩子唯一一分活命的盼头是丁孝蟹,玲姐都不堪重负,何况丁孝蟹根本还是个孩子,他的肩膀稚嫩得略一搓揉都会滴血,虽然活命的路不止有黑社会一条,但他没有遇到一个肯收留他们的好心人的幸运,肯给他们饭吃的不是神父,而是流氓。

对于他们四兄弟长大的历程,可以有千万种血泪相和的想象,他们象丛林中失怙的幼兽,要生存下来是怎样的艰难,要避雷电风雨,要避凶残的野兽,要填饱肚子更要随时留意不会被别人一口吞下肚。他们无所依仗,只能靠兄兼父职的老大,他要护着三个幼弟不被伤害,就要象母鸡一样张开自己的羽翼,用自己的脊背去挡住所有的雷霆风暴,不必想象也知道他的身上和心上都布满伤痕。伤痕之外,更有冷酷,如果他仍有恻隐之心,如果他不能心狠手辣,一击即中,在抽到生死签的时候已经死了。他所残存的人性反倒是丁蟹临走之前的告诫:“黑社会也有好人”,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也只能是一个黑社会里的“好人”,恪守着那个世界的道义。至于普通人的善良普通人的希望,早已在他抽到生死签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荡然无存了。他不信世间有好人,不信世间有神,因为在他求告无门的日子里,没有好人,也没有神听到过他的哀求,如果一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那么他所信仰的神祗也只能是自己。十四年的出生入死,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去了,那昔日桀骜不驯的男孩已经长成,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冷酷,即使他展颜一笑,对面的人也可能吓得魂不附体,那入骨的寒意让人战栗。他的傲慢是生死攸关中的自信,他的狂妄是拼死力争下的强者,他的威严是坐定江山后的沉稳,他的冷酷,是双手血腥里的必然,他的镇定,是风口浪尖上的惯然。他缓缓走进来,便觉气势逼人,他的目光扫向谁的脸,就会让人心虚胆寒,这样的丁孝蟹令前一刻嚣张至极的弟弟惊若寒蝉,令两个满腹学问的弟弟敬若神明,令他手下的兄弟誓死相随,令“初见”时的方婷——感到陌生。

见过了那样的丁益蟹,玲姐怒而痛掴他一个耳光的时候,婷婷对丁家的四兄弟想必已经有了定论,而随后出现的丁孝蟹显然让她有些意外,这个气度风范与老二天地之差的大哥,便是当初那个脾气急躁喜欢和人打架,一起玩过的男孩吗?

他何尝不感到陌生,那个满脸焦急和心痛地扶着哥哥展博的女孩,那个亭亭玉立,文静,清秀,有着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洋溢着青春气息,纯洁如水的女孩,便是当日那个细声细气送他圣经的小姑娘吗?

倘若不是这样见面,纵使相逢应不识吧。这么多年来,他们可曾想到过彼此?

应当是没有,即使想过,也不过是一晃而过,他们面对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童年的点点都掺杂着痛苦的回忆,想到对方的家庭都会觉得难堪,就算不象展博那样不敢面对,不象丁益蟹那样迁怒对方,至少也不堪常常回首。可是这一相见,至少会打开一扇记忆的闸门,许多落满尘埃的往事会悄悄飘荡在脑海,在他“不会再骚扰你们方家的人”的承诺里,新一代的仇恨本来可以落幕了。后来方婷敢对他动心,展博也肯支持妹妹的选择,多半是为了他那日一言九鼎般气势的一诺,对他的人格才会有了乐观的估计。

小方婷软软甜甜地对他说过:“你将来长大别再欺负人了。”

如今的丁孝蟹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以后他不会再骚扰你们。”

“缘”之一字,实在有太多解不开道不明的谜,找不到答案。

已经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在对方的身上,都已找不到当初的影子,倘若只是这样分开,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在心头一点即逝,她不会想到与他再有瓜葛,而他也不会任自己的心为她而柔软。他们近在咫尺,却象是隔着银河远远一望,瞬间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童年的记忆象是上一世的事情,更加遥远得模糊。他抛下那一句“不要再骚扰方家的人”之后,原本已经和她没有了交集,否则他不会在门外听着她声声呼救仍能镇定自若地先谈他的生意,那时对他而言,丁益蟹侮辱的是方婷、方芳还是小敏都无区别,他都会好整暇地办好正事之后,再甩下外衣破门而入一酒瓶砸在丁益蟹的头上,在他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些动作的时候,或许心中最愤怒的反而是:“一句话别让我说两遍!”

他是方婷这辈子第一次遇到,也是最后一次遇到的与众不同的男人,不由分说的霸道和强势让她无从抗拒,他的霸道与丁益蟹近似无赖的霸道是那样不同,他的强势与丁益蟹仗势欺人的强势也是那样的不同,他冷漠的眼神里有着让人眩惑的魅力,让人不敢对视又不忍挪开目光。此刻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而他的眼中也开始重新省视这个送给他圣经的小女孩,或许这时他才想起,这个就是当初送给他圣经的小女孩。

这就是方婷。

当他第一次说出:“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并不是假意的,如果他送回的是方芳或者小敏,这会是一句千真万确的话,因为他将会面对一个魂不附体哭哭啼啼的女孩,不停地对他抹眼泪,可是他面对的是方婷,她带着伤受了辱却依旧从容镇定,她不仅美丽出众,气质动人,更加落落大方,没有一丝小家子气,然而毕竟这座廉租屋大厦中的平民百姓和他随时要用命去搏的黑社会生涯是两个世界。当他第二次说出“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些压抑,他望着她俏丽的背影出神,短短几个小时里,这已然是第二次见面,一种说不清的宿命感觉已经悄然而上心头,况且他怎会看不出,她转身离开前的那一刻,眼中也有着复杂的情愫。无论是她说:“我回去了”还是他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都已需要克制自己心里相反的呼唤,他已如一把利剑斩开了她的心锁,而她也如一股清泉荡漾在他的胸怀,是否相互有情何须直言?无须直言。

倘若不是她握着一把雨伞望着他在雨中上车,倘若不是他若有感应般回首一笑,或许这些初生的情愫会随着时间而淡淡消失,然而那个阳台上发梢被雨水打湿的女孩眼中的依依惜别让他怦然心动,那个大雨滂沱中三把雨伞下护持下男人的漂亮笑容让她心乱如麻,这一刻两人都已忘了“最后一次见面”的约定,她从来都没点头答应过他,而他已决意忘了这个约定。

《圣经》是救不得命的东西,念一千遍哈利路亚,面包也不会从天而降,他们从家徒四壁到高屋广厦,恐怕早就已经扔下了所有的东西,为什么唯独留着这本圣经,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今日过了明天不知还没有命看到初升的太阳,这一本书是怎样留下来的?

《勇敢的心》里面小威廉在一家人的葬礼上悲痛欲绝的时候,一个可爱的金发小女孩送了他一朵蓝色的花,他离开家乡多年后回来娶她为妻。一个人在最灰暗的时候唯一的一点安慰和光明,就象人在寒凉的荒原看到远处的一点灯光,就象溺水的人看到水中漂浮的一根稻草,无论是否有用,都会温暖心灵,越是寒冷,那暖意就越是珍贵难舍。威廉华莱士留着那一束小花,而丁孝蟹也留着那一本圣经,童年时有个温暖的日子,一个可爱之极的女孩用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让他做个好人,这或许是他的苦难开始之前最美好的回忆了。在不甘愿沦陷为魔鬼的挣扎里,他或许也抚摸过里面的字字句句。所不同的是,威廉华莱士有可能娶那女孩为妻,而对丁孝蟹而言,那女孩早已经成为过去,只有圣经记录着他也有着普通人的希望,也许在漫长的岁月里,圣经本身所盛载的温暖和希望远比那送书的人要重要。

可如今,送经的人远比这本圣经要重要了。

“我们又见面了,我是不是使你很失望?”

这是他下定决心把握这次机会,或许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和他所爱的好女孩相守的机会的时候问她的话。他本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的,现在再说:“我们又见面了”倒象是在推翻那个“最后一次见面”的决定,婷婷说:“也许我当时送错了,你当时需要的是面包。”一句话里,多少宽谅,多少体贴,多少包容,多少理解,多少心疼,这本该与他处在两个世界里的女孩,这原本早就已经是回忆里的女孩,只因一句话便鲜活地变成了他心头的爱人。从此后天翻地覆,从此后天昏地暗,真个是生也相随,死也相随。

可是他们真的看清了彼此吗?

婷婷理解了他如今的一切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的只是原因,她却未曾看清楚这结果,结果是他已不能回头,无论是自愿沦陷的魔鬼还是迫不得已的魔鬼都已经是魔鬼,你可以同情,却不可奢望爱情,可惜她最后明白他真的会动手杀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心狠手辣,知道什么是黑社会大哥的时候,却是她自己从楼上跌落的一刻。

他又何尝看懂了她,何尝想到她也会有坚硬如铁,千呼万唤不回头的时刻,如今的宽容谅解,到了那一刻就不值一切,如果他真的了解,便不会使尽浑身解数地求她回心转意,这或许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低声下气,唯一一次手足无措,唯一一次被拒绝得毫无余地。那是他第一次尊严丧尽,心灰意冷,伤他最深的人,也是这一刻爱他至深的人。

“千百万个昨天看不清,你透明的脸,是否尘埃飞进我的眼,还是距离太远。”

那一刻尘埃飞进了他们的眼睛,那一颗尘埃名叫“爱情”。

 “就算季节会搁浅,就算记忆会沉淀,你还是我心深处,最在乎的从前。”

此时虽然依然在听那首《未曾后悔》,心境却已大不相同,放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隔着风声雨瀑面对的两个人心中的狂潮,这首歌确是最好的诠释,然而在那个夜风如水,俯视着万家灯火的山顶之夜,两颗枯槁绝望的心灵渐息烈火,渐成死海,是不适宜听这首歌的。

一片痴心遇冷风,此时再听:“人生虽短暂,未悔共你,穿梭天边与海岸”,只能让人叹息之余生出淡淡的疑惑,他们也曾有过这样携手逍遥,赏心乐事的时候?即使真的有过,那时节的欢乐如今也都成了难堪的讽刺。

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出现在婷婷面前的丁蟹不是这样神彩焕发,振振有词,不可一世,如果他已然是一个两鬓苍白,腰弯背驼,真心为他所犯的错忏悔的老人,如果他肯痛哭流涕地乞求她的原谅,如果他的悔过有那么一二分的真心诚意,如果他没有给婷婷“大摇大摆,逍遥法外”的感觉,是否结果会不同?她是否会稍稍忍耐心中的悲痛,放弃报仇的念头,是否会答应与他离开香港,离开所有的恩怨情仇。

可惜,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

婷婷不是小敏,她柔弱的躯体里藏着一颗如玉石般纯净刚硬的心,从不会被吓唬得痛哭流涕,她在丁益蟹面前刚烈泼辣,在丁孝蟹面前不卑不亢,面对挫折她也会迅速冷静下来,必要时甚至不惜用命去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可是从见到丁蟹的那一刹,她所有的心理承受力蓦然轰塌,她的神经瞬间崩溃了。

她在他面前大声尖叫,哭喊挣扎,泪流满面,木偶一样任他摆布,灵魂象一块抹布被他揉来搓去,他就象个梦魇,从童年时就深埋下的梦魇,一旦出现便带给她最大的恐惧和悲痛。那是内心深处永远在悄悄滴血的角落,他一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些累积了十四年的鲜血就喷涌而出,痛得她无法忍受,那些痛彻心肺的声音象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一般:

“你这个魔鬼,我看见你就想吐!”

“我爸爸死了,是被你活活打死了,我们十几年没有爸爸了,你怎么赔呀!”

那发自肺腑的厌恶和憎恨,都被眼前的这个人激活,她没有刺他绝非不忍心,只是她没有下手杀人的勇气。颓然跪倒泣不成声的方婷已经完全绝望了,谁能把杀父之仇看得轻如鸿毛,未免太低估了那份感情。何况除了感情之外,还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困苦日子,那些在地狱里浸着苦泪的日子,那些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尽委屈的日子,全都拜丁蟹所赐,而这个狂人居然“顺理成章”的说出:“我来当你爸爸,我会疼你的。”

扪心自问,如果我是方婷,我也会吐的。或许不是那一夜,她自己也想象不到,她竟然如此憎恨这个仇人。

在经过这地狱式的一夜后,丁孝蟹看到的方婷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脸上犹太有残留的泪痕,神情木讷,无论丁蟹在耀武扬威地大声吹嘘些什么,她都全无一丝反应。一个平日里聪慧灵秀的女孩是受了何样的打击才会变成这般模样,他自然想象得到,他也自然非常心痛,他想安慰她却充满了无力感,她的痛,他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里面那个人,他杀了我爸爸!”

“里面那个人,他是我的爸爸!”

这个事实他们原本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里面那个人”和“天边那个人”终究是不同的。远隔千山万水的丁蟹只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可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炫耀着他人情道义的丁蟹却象一把尖刀狠狠刺进她的心里。她一直在凭借着“永远看不见丁蟹”来欺骗自己,她骗自己那段仇恨永远不会阻隔在他们中间,如今,丁蟹来了,蛮横地不由分说地从天而降,就这样站在了他们两人之中,她想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他面前痛哭失声,在乱成一团的心情里她已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她转身扑进了他的怀里。曾几何时,在这样的抱拥里他们生出了无限的希望,她从他的温暖的怀抱里汲取了多少的勇气,可是如今,她几秒钟便离开了他的怀抱,就在转身之间,她的慌乱无措已经成为过去,她已经有了答案。

同样温暖的怀抱,却再不能让她汲取勇气了。看着那张惨淡的脸,苍白,失神,绝望,憔悴得令人心痛,便知道这样的抉择也让她心沉苦海,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我拥有你,但已不是幸福。  

但已不是幸福,她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他或许愿意为她遮尽世间的一切风雨,唯独她心中正在肆虐的那场暴风雨,他无能为力。当日的爱情是以多大的力量把她从仇恨的顾虑中拽了过去,如今眼前的仇恨就以百倍强大的力量把她从爱情的泥沼中拔了出来。

错了,从开始就错了。无论那份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都是那个她绝不该爱上的人,爱情没有该与不该,可是这世上,永远不是只有爱情而已。

“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在她的失神的喃喃自语中,凌落了一颗无望的心,将她无望的爱情一起,还给了这个深爱的男人。  

他本该明白的。其实,他早已明白了,否则他不会说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话,象是爱情的末日。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痛。

白天他送她的时候,一件一件数着她的喜好时,平静的笑容背后有一颗怎样酸楚的心,只有他知道。或许那时还残留着一个希望,也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离开,他和他所爱的女孩还有相守的希望。这希望在他回到家中看到花容惨淡的方婷时,化为泡影。

原来这种痛,他竟然无法承受。当她坚决地转身离开他的怀抱,擦干脸上的泪水,冷淡地说出“送我回家”的时候,空自伸出的双臂里只有夜晚的凉风,没有她的怀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早该明白相爱未必相守,大屿山的夜晚,她的爱情未能留住他赴死的脚步,他势在必行,倘若那时他一去不回,她可会埋怨他的无情?现在的夜晚,他的爱情也再不能将她挽留,她再无可恋,眼见她就要一去不回,他却不能坦然放手。

那时的她,还有一线希望盼着他生还,而现在的他,却没有一丝希望可以与她相守。原来世上能够让相爱的人分隔的,不只有死亡而已。

他尚能作最后一搏,而她却绝然放弃,并非爱情的浓淡和理智的高低在衡量比较,只因仇恨毕竟是种在她的心里,那力量强大得足以让她结束这场无望的爱情,那么强迫他放弃的力量又在哪里?他只是未能找到一份等同的力量,才会有一线挽回的希望,当仇恨也种在他心里的时候,他或许终于明白,婷婷的选择,只不过是唯一的选择。

他的希望如风中之烛,终于在收到婷婷送回的戒指,和短短数行的信时熄灭了。

他那时的心情是慌不择路的,这一生里不会再有一个女孩象方婷一样让他爱得心甘情愿,在他将戒指送到唇边轻吻的时候,这个念头鲜明得如烙印一般烫在他的心里,让他痛得发疯。如果有谁阻止他奔向她,简直是“挡路者死,逆我者亡”,他狠狠地挥拳扫在弟弟们的脸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上车,然后将远走高飞的一厢情愿强加于她,他唯独带来了圣经,是因为那一刻在他心里,婷外无物。

而她,用她的冷漠、绝情和轻蔑将他的恳求,尊严,激情,一概踩在了脚下,就在方展博把丁家五口逼上天台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方婷同样将丁孝蟹逼上了绝路。

那一夜对他而言,不仅有伤心,更加有耻辱。

方婷并不愿如此,可是她只得如此。

她本以为那封信会是两人最后的对话,于是她肯在信中提到“相爱”,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却仍然忍不住在信尾处留一句“保重”。在这段“不能开花结果的感情”划上休止符的时候,她虽然克制,依然在笔端流露出淡淡的一丝伤感。寄出信的方婷如释重负,从她轻快的神情可以看出,从这段深重的爱情负担里解脱出来,她终于可以深深地吐一口气。陈滔滔与她轻松地聊天说笑话,由她发自真心的笑容你可知道,那一刻的方婷并没有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她的选择,终于听从了她的良心,所有道德上的愧疚终于有一刻放下的时候,或许你放下了,肩膀上的轻松才会提醒你,那原本是多么的沉重。她那刻是笃信自己选择的正确,或许,也在庆幸自己终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当她知道小敏被丁益蟹糟蹋的时候,悔恨交加的方婷唯有一句话聊以自慰:“我已经和丁孝蟹分手了。”那时候,她可能不只是庆幸而已。

他本不该来的,他这时要用爱情去包裹她,说服她重新将那付重担扛上已经酸痛不堪的肩膀,用着最不切实际的幻想硬要填平他们之间的裂痕,不过是自取其辱。远走高飞又有何用,这个地方依然有着他们的根脉,人逃了,良心逃得掉吗?此后会有多少次周而复始,永无完结的循环?  

她并不想让他受辱,可她但凡有一分温情的表现,他绝不会放手任这段情消逝,她若有一分软弱落在他的眼里,他绝不会正视她的选择。她要让他明白她绝非一时之气,再不会摇摆不定,她要让他接受分手的结局,她唯有绝情,唯有冷漠,唯有用万古不化的一颗冰冷的心面对他。

她做到了。她将他的一颗炽热的心掷在寒冰里慢慢冷却的时候,看不出一丝不舍,她将这霸道的男人孩子气的纠缠轻蔑地甩开的时候,看不出一丝情意,她将他曾经让她沉醉其中的拥吻推开,狠狠咬破他的嘴唇的时候,眼中只闪过一丝难以查觉的不忍,她与他同在夜风中站了三个钟头,将自己的心锻成铁石。

她完全做到了。丁孝蟹毕竟不是纠缠不休的男人,如果深情往事,她已不再留恋,他也不会再恋恋不舍。他对她说出“上车”两个字的时候,那勿庸置疑的命令口吻,似乎又回到了初见那刻,只是其中还多了些陌生的冷酷滋味。

如她所愿,他们之间以毫无余地的方式结束,他扔出了窗外的圣经将最后一分留恋掷在了地上,飘在了风里,他这样对她,也绝不会比山上的她更加绝情。即便绝情,她再不会有他再来相缠的苦恼,再不会有良心的鞭打和拷问,她从此可以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她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这岂非她想要的结果,她在他面前的绝决,想要的,不过也是如此而已。

既是如此,在夜风拂面的时候,车灯映照下面上的泪水,是为何而流?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一定要以最刚烈的方式互相伤害,那颗心真的有那么的刚强?  

丁孝蟹心慌意乱地去找婷婷的时候,三个弟弟没脚蟹一样缠着他,完全慌了手脚,一旦离开了他,他们只是一盘散沙,一样大事也做不成。这么多年他兄兼父职,孩子一样带大的兄弟,是完全把他当成了神一样敬畏,他甩手而去留给了他们的是难以想象的打击,他们缺乏独挡一面的能力和智慧,没有老大,他们在那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所以即使到了加拿大的丁孝蟹,也依然要回来。

方婷有她难以放下的负担,他同样有。方婷可以离开她至亲的人而奔向他,他却未必可以。失去了方婷的亲人固然难过,日子还要一样的过下去,而失去了丁孝蟹的亲人,却只有自求多福,或者盼望着他回心转意来罩着他们。只是为了这段爱情,她从不要他放弃什么。他肯放弃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何况,那拼了命打下来的江山也许可以不要,但他深爱的老爸,他亲手养大的几个弟弟的性命,他也可以不要吗?

在方婷的断然绝情让他方寸大乱的那几分钟里,他是豁出去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了的,然而三个钟头慢慢地过去了,无数的烟蒂落在他的脚下,他所爱的女孩始终不为所动,被她咬伤的嘴唇隐隐作痛,嘲笑着他的一厢情愿,夜风悠悠地清凉着他沸腾烧灼的心,他的神情从焦躁到平静,慢慢的,那熟悉的寒冷神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固然等到了最后一秒钟,但在婷婷冷淡地通知他时间到了之前,他早已明白了他在做一件徒然的事情。

没有了感情羁绊的丁孝蟹原比单纯的婷婷想得更多,去加拿大只是痴人说梦,人在江湖,早已注定身不由己,有哪个黑帮老大可以金盘洗手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何况他真的可以为了一段感情罔顾丁蟹的死活?

倘若他真的可以,楼下的冤魂里将不会有方婷。

恢复了冷静的丁孝蟹用他惯有的最为有效和犀利的方式去思考问题,他将方婷撵下车,不仅是因为他的寒心,更是因为他要立刻通知丁益蟹去绑架玲姐,他将圣经随手掷出窗外,不仅因为他的绝望,更是因为他明白他与她从此势不两立。那时婷婷仍然想不到,她所爱的这个男人,究竟还是个魔鬼。

他并不是在报复婷婷,他是在救丁蟹,知父莫若子,要想让丁蟹离开香港,劫持玲姐一起跑路是最为有效的法子。他在微笑着告诉丁益蟹:“我说行就行”的时候,是彻底地清醒了,他和婷婷,是注定要成为仇人的。

独自在寒冷的夜风里下山的婷婷眼中有泪,车子里打电话的丁孝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哭也罢,笑也罢,内里掩藏的都是一颗受伤的心。 

从此后,她与家人并肩作战,他与父亲誓同进退,没人还记得他们的爱情,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局中,儿女情长早就识趣地退避三舍,她完全没必要讲出那句“当初瞎了眼睛才会喜欢上他。”没有人认为她现在对他仍然余情未了,她何须解释。

对于他因何狠心亲手葬送了她如花的生命和如锦的前程,我已不想再说。在爱情的世界里,他们都舍不下彼此,可是在爱情以外的世界里,他们都舍得下彼此,这段爱情再过美好,美好得连观者也不得不沉迷赞叹,也应记住,爱情对于他们,并非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对她是这样,对他亦然。

无论圣经伴了他多久,早在那些为了活命的年代,他对灵魂早已卖给了魔鬼,只是,他仍然不是在报复她的绝情,他不会仅仅因为她的离开就判定她的死刑。如果不是这样的结局,也许在多年后的某一天,听到她幸福的消息,他只会燃上一根烟,将一段心事慢慢的沉淀。

只是命运这样安排,只是,天使也会有一颗倔强的心,是她的不屈成就了他的辣手。

陈滔滔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爱人,那是因为他是陈滔滔,丁孝蟹会将他最爱的女人摔死,那是因为他是丁孝蟹,就象问天鹅与苍鹰为何不同一样,这道题无解。他原本没有期待过任何人的谅解,他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在他的法则里,没有“后悔”二字。

不后悔,是否也不心痛?如果这句话不太显得是非颠倒黑白不明,我倒真想叹一声:“他何尝愿意。”

就这样结尾吧,如果剧情可以再重演,我想过千遍,竟没有一种喜剧的可能,三生石上属于他们的那一段必定是字迹模糊的,唯一清晰的便是那两个名字,“丁孝蟹,方婷”,除了命运,无可解释。

Monday, March 13, 2023

Belgium, 2023

        公费旅游就没啥好说的。四天三夜晨昏颠倒,又遭遇欧陆的恶劣天气以及法国人罢工(这倒也不算什么遭遇,毕竟他们一年起码得要罢工一个季度吧……),此次比利时之行除冒险值拉满以外也无甚亮点。回来之后赶忙更新游埠常用打包清单——常用药倒在其次,洗鼻盐与洗鼻壶断不可忘,要紧要紧。鼻(窦)炎发作起来可真是生不如死。
  一周内往返北美欧陆,飞去戴高乐又搭巴士和火车来往布鲁塞尔,连番折腾之下一件东西也没丢,已经很厉害了(突然没关系bot上身……)。而我直到回来上网搜索,才整明白布鲁塞尔在法语区,也够好笑的——管它法语德语荷兰语,我横竖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唯一肯跟我说英语的是一位乞丐,在听我说身上一个欧都没有之后失望地走开了……
  其实我早在上次的欧陆之行经已发觉,欧洲果然是北美的大表哥二表哥。一路跑下来,欧美无论在建筑风格、吃食习惯、生活与沟通方式上都一脉相承。欧陆国家虽与英国有些许不同,但大体样式也差不离。无怪欧洲最好玩的还是捷克、波兰这些前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究竟情调上有着微妙的不同。
  所以布鲁塞尔就感觉是——另一个慕尼黑,而Bruges则感觉是——just another明信片小镇。但一场来到,即便是凄风苦雨我也坐火车去了次Bruges,摄下照片若干。




        最后,戴高乐机场真是天坑般的存在。出关、安检效率之低,规定之严苛(竟然被没收了一把旅行餐刀),无不令人发指。又及,我在美国虽为异乡人(but not in a bad way),但每次游埠返美,在亚特兰大下机即感轻松,因为一切重又变得熟悉而可预期,此次被戴高乐traumatize之后尤甚。难道不知不觉间,这里竟成了第二故乡吗?

Tuesday, March 7, 2023

疯批的品格

        我对MSU枪击案的反应跟美国白左民众大致差不多,就是“这还有完没完”?只不过他们的“有完没完”指向枪支管制,而我的“有完没完”指向美国社会泛滥成灾的疯批。读完新闻又联想到自身经历,忍不住恨恨咒骂:为什么疯批不能像Covid患者一样好好在家待着,还要学人恋爱,学人娶妻生子?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害人吗?
  • 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细致的、受折磨的灵魂”——林黛玉无非是傲娇又早慧,加诸身体不好,她不是疯批。疯批之所以成为疯批,无非是因为他们品格低劣、本质崩坏,扶不上墙。
  • 疯批眼里只有自己。他们惯于以放大镜审视自己的痛苦,因此他不管是殷实白人天主教家庭的独子、自小拿着祖父遗产上私校的白人高知家庭幺女、还是拿着第一代移民父母的辛苦钱去读私立寄宿高中的独女,在他们的叙事里自己永远都有被忽略与伤害的悲惨童年。你想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的被忽略、被损害的童年吗?对不起,他们只对自己感兴趣。他们的主观体感当然是:他们遭蚊叮虫咬,比他人受烈火焚身痛苦百倍。
  • 疯批宝宝们总是没有错的,怎么可能仅仅是他们的脑化学水平出了问题呢?他们多么优秀与健全啊!元凶首恶必须是他人。在当今这样一个时代,归咎于他人比以往只有比以往更容易。校园霸凌、遭遇性侵与坎坷移民路,哪个不够宝宝们控诉上一轮?
  • 疯批永远指责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他们是黑洞,谁越靠近就越不幸。疯批比任何人更恨他们的父母,又比任何人更需要父母。无法自力独活、但求病态共生是疯批圈的鲜明标志。如此一来,三十多岁成年男子仍在抱怨父母不给大学学费的事就太逻辑通顺了——就像一个八岁的孩子抱怨父母不给他们做饭一样合理。但凡他们能支棱起来活得像个独立的成年人,都不至于那么纠结与痛苦。当你走进疯批的生活,上一秒还在感叹他为何投生在这样的家庭、遭遇到如此的父母与童年,下一秒他的手就指向了你,总要过一段时间,你才会明白,真正的妖魔既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你。
  • 疯批意志薄弱,因此需要不断从外界汲取能量。这能量有时是爱,有时是酒精,有时是各类软硬毒品。对于那些滥药的疯批,若能像个窝囊废一样痛哭跪地指天发誓要戒断,都算是有良心;对于那些贪爱的疯批,他们都是黑山老妖一般的存在,吸干你的精气后,会再去找另一个宿主。不过受害者也不必为自己难过,但凡你是个精神独立、能支棱起来的,精气总会再生。而疯批犹如佛家所谓“饿鬼”,“由于饥渴难忍,它们长年如是的四处奔跑,目的是想寻找点吃的东西,但由于业力太重,不仅到处找不到,就算发现了可吃的食物,在他们面前也化为火炭,或是一进口中就变成火焰燃烧喉咙,实是万般痛苦、苦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