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取这么个无厘头的标题大概是为了冲淡狗血原文带来的羞耻感,哈哈哈哈哈。如今回看,却觉得写得着实不错。
“陛下召幸郭贵嫔。”
仍是一样由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如这一年来的许多个夜晚。其实……又何止这一年呢,她望向镜中尚好的容颜,今夕何夕,恍如一梦。
“臣妾郭照入侍。”要习惯这个身份并不太难,打第一晚起她就应答自如,毕竟——有些事情,这样还更过得去些。
她嘴角却闪过一丝冷笑。且看这宫墙内外,又是谁家天下?数年离乱,她竟走回这条老路,只是……再也不会有那样温柔的对待了啊。
寝殿的门缓缓打开又缓缓阖上,内里依旧暗得只剩下月光,这是皇帝的喜好。皇帝背朝外融在一大片黑暗中,见她来了,如往常一般上前褪去她贴身的单衣,引她到床上躺好。他在黑暗中已坐了多时,目力自然好过她许多。她厌恶这幽暗的环境,正如她厌恶他阴沉的性子。好在在黑暗里,他们从来无须交换语言或眼神。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新帝的战利品,也想过会受到如何的蹂躏——她见识过他眼里的贪婪与狂躁。可她想得却不对,她记得她的先帝严酷似秋霜,冰冷的体温使她战栗,她也记得她的夫君如春风化雨,绵绵密密似无尽头;而当今皇帝又是全然不同的,他激烈而锐利,但并不粗暴,一点儿也不,他也很安静。
只是在今夜,在他将要结束那刻,突然在她耳边念了一声:“皇后……”
刹那间,她心中翻腾不止,眼泪夺眶而出。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称谓意味着什么。从十四岁少女至今,这声“皇后“承载着她所有沉重的辛酸的悲凄的甜蜜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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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甚幸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追着这个名字死咬着不放了。”
“可是我会呀。”阿伏走上前来,在他耳边说道。
“甚幸。”刘平与妻子相视一笑,撑一下长篙,竹筏直划出几丈开外。
这……竹筏竟轻快至此,丝毫不费膂力?刘平隐隐觉得又有什么不对。乱世未平,哪来这一壁青山绿水、悠游岁月?对了,他们这是去向哪里?是去山阳赴任吗?是……去乡间隐居吗?
“夫人,你……没有行李吗?我们怎么会身无一物呢?”他回头询问。
伏寿并不在!
再一次地,刘平从梦中惊醒。那素服女子浅笑轻吟、耳边细语,不过梦幻泡影。素服,不过是假死的阿伏留于他最后的形象。与司马懿分别后,他火急火燎地赶来此处,却并没见到伏寿。起初,他见伏完牌位犹在、樽中花色尚鲜,只道伏寿这就回来。他却哪里等得及,直把周边的山野村落翻了个遍,再回到这座水边的宅子,却哪有阿伏的半点踪迹。他又哪里敢睡,几日几夜里目不交睫,惟恐错过久别的妻子。
伏寿始终没有出现。
转眼已过去半月。这些日子里,他倦极了便在原地躺倒,堕入一个个重逢的美梦,醒来之后一切归零。他脑中转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使他足够绝望。他这一生中从来受过这样的痛苦折磨。许是天性如此,他始终是笃定的,无论是作为河内打猎游玩的世家子杨平,还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天子刘平。即使在过去六年相思不相见的岁月里,他仍是笃定的,他信得过他的好兄长仲达,知道伏寿必在一处安全隐秘的所在,如她所愿般戏鱼喂鸟、抚琴簪花。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片祥和安宁,不以相思为苦。
他的笃定与安宁,全在于一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而现在,他真的是无家可归了。
“不行,我要去找她!上天入地都要找到她!”他站起身来又是一个踉跄,毕竟已经十数日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义和!”那是司马懿的声音。刘平眯起眼,望见两骑马由另一边的山路疾驰而来。
“仲达!她……她在哪儿?我要去找她。”刘平急切地跑去屋外,几乎要被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双眼。
司马懿翻身下马,一脸凝重地看着刘平,见他形容枯槁、两颊深陷,有些话便不忍说出口,只道:“义和,你来迟了一步。”他脸上的神色令刘平如堕冰窟,他的阿伏不是病了也不是在山间遭逢意外,这一消息由仲达处传来,他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另一骑马上的乘客下马缓缓走来,步履沉重,却是他的曹皇后,如今是山阳公夫人了。卸下宫服的曹小姐仍有当年卢龙城中飒爽英姿,她却以极小极微弱的声音道:“大哥哥……我们曹家……永生永世都对不住你和伏姐姐。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不小心了。不过……不过你放心,我相信二哥不会伤害伏姐姐。“
“不关曹小姐的事,”司马懿冷然道,“令兄长用人百般猜忌,伏寿的下落,怕还是由我身上泄漏出去的。”
“借马一用。”刘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疾步奔向那两匹马。
“义和,”司马懿上前大力拖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她!仲达,你知道她在哪里,是吗?她是在洛阳吗?”
“你冷静点!你现在去皇宫能做什么?山阳公不过是个虚衔,当今皇帝若有心,给你安个前朝天子不守本分、密谋复辟的罪名,他不杀你也可将你软禁,曹小姐未必救得了你!”
“可那是我的妻子!我们说好的……“其实司马懿句句在理,刘平又如何不知,他失掉那一腔勇气,委顿在地,“我们说好的啊。”
“义和啊,”司马懿长出一口气,道,“你和伏寿的盟誓,那毕竟是你二人之事。而名义上,你的妻子是这位曹小姐,废后伏寿,早于建安十九年被赐死,你难道忘了?你即使突破万难去到洛阳朝堂,你又如何张口问皇帝要人?伏氏三族遭诛,故汉臣与伏完有旧者,早被曹操或杀或逐。再要救伏寿,如今是一个帮手都找不到了。”
“素闻司马大人谋略过人,如今又官拜尚书,是陛下近臣,竟也无法可想吗?”问出这一句的,却是曹节。
司马懿不答,只放眼环顾四周,良久才道:“这栋房子,原是我和唐瑛的新房。伏寿能替她住在这儿,挺好。义和,若你俩重逢,能替我和唐瑛去过些民间夫妇的小日子,也挺好。可是你看到了,智计、谋略终究是斗不过权力的。谋略过人?我可是连最心爱的人都没有保住。”唐瑛死后,司马懿决意要用自己的方式摆布这个乱世,在未掌握到至高权力之前,他绝不能悖逆曹丕。但这一层,他自不必当着曹节说。
“义和,没能把伏寿保护好,是做哥哥的对不住你,但我劝你今后谨言慎行,好好地做你的山阳公。至于伏寿……‘相思不相见’,毕竟你是早有预备的。”
刘平顿感万箭穿心。这番道理,司马懿已拣了最温和的方式来说。言下之意,伏寿是你自己放弃的。
“仲达,“刘平喉头干涩,艰难地发出音来,“这些年来,她在这里过得好吗?”
“我只来过几次。她在这里的日子很平静,只喜欢听我提起你的诸般政令施为。你放心,她毕竟懂得你的……理想,本就打定了主意要牺牲自己成全你,她和唐瑛是一样的。”
物是人非,难免触景伤情,司马懿硬起心肠道:“义和,你保重。我如有机会找到伏寿,必尽力保她周全。咱们就此别过。”说罢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刘平也不相送,呆了半晌,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温雅如他,极少试过如此失声痛哭,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呕了出来。他虽仁慈,却有过人胆魄与为政者灵活的手腕,因此总能广结善缘、绝处逢生。而如今,他止干戈、平天下的理想只为他换来一个天地悠悠孑然一身。这样气苦与绝望的心情,竟是第一次尝到。
天昏地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个声音道:“大哥哥,我陪你去山阳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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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郭贵嫔为后?一时群臣耸动,一些老臣更不禁暗暗摇头,心道陛下受禅登位不过一年有余,朝政上倒未见得有起色,这任性妄为的性子却显露出来。当年他为魏王世子时兢兢业业、刚毅果敢,恐怕是伪装罢。
“臣禀陛下,大魏初立,皇后母仪天下,宜从豪门士族中取。郭贵嫔早年……早年失怙而飘零乱世,何况……这以妾为妻,恐怕不妥。”中郎栈潜进言。
众臣听罢如释重负,其实人人都觉得这郭氏出身不高还来路不正,如何克担中宫之位。也亏得栈潜耿直,话也算说得漂亮。
“不然,“皇帝面无表情答道,”郭贵嫔出身……世代官宦之家,非一般豪门士族比得。至于母仪天下的雍容风度,天底下无人及得上她。”
群臣面面相觑,简直不能相信这样强词夺理、不成体统的言论出自君王口中。
“陛下!” 骠骑将军曹洪出列,“臣斗胆请问,而今宫中之郭贵嫔,可是东宫旧人?陛下执意以此人为后而示天下,竟然毫不畏惧悠悠之口吗?”
“大胆!”皇帝厉声喝道,额上青筋毕露,“曹将军这是要替皇考教训朕吗?堂叔跟朕如此不见外,想必这江山是你的了?”
这诛心之论非同小可,曹洪慌忙下跪:“臣一时情急失言,请陛下恕罪。”
昔日曹丕为魏王太子时,郭氏已入东宫,但传言她在曹丕继任魏王不久即忽染恶疾,再有洛阳皇宫中之郭贵嫔,已非当年人面。这李代桃僵之事,早已传得甚嚣尘上。曹洪为陛下族叔,家中常有女眷入宫请安,如此看来,九成是坐实了这桩宫闱秘事。
“尚书大人以为如何?”曹丕瞬时又恢复了平静,唤出司马懿来。
司马懿攥紧拳头,脸上却不露声色:“当年太祖武皇帝雄才伟略、唯才是举,从不为门第出身所拘,创下这功业。久闻郭贵嫔恭肃节俭、动合规矩,若以为后,也可彰显陛下承先帝之志、打破陈规陋俗的决心。”
“仲达此言,深得朕心,”曹丕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心道你当年配合刘平做出的一场好戏,终究还是得自己唱完它,“既然如此,此事不必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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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子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甄夫人冷然道,口不称陛下。
曹丕温言道:“甄宓,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朕留你在邺城,是知道皇宫对你是个更大的牢笼。至于后位,你又几时在意过?”话到此处,语气略带不忿。
“我不在意,难道她会在意?”甄宓继续抚琴,“也真是稀奇了。从来后妃争宠,流言、嫁祸……各显神通,只为博君王欢心,陛下的后宫,可算清流,总是陛下在想法子取悦旁人。”
“你说什么?”曹丕怒道。甄宓与他不多话,却每每一击即中,既准且狠。
“子桓,”甄宓的语气转为和缓,“我说我看错你,是因为原来这野心、抱负、王图霸业,都不是真的你。你一生为人,不过两个死结:一是你父亲的赞赏认可,即使你谋朝篡位……“
“朕并非谋朝篡位!”曹丕打断道。
甄宓不理他,继续道,“你四方征讨、登上帝位,是为了向你父亲证明你的能耐,但帝王心术,非你所欲,甚至……非你所长。我身在邺城,都听说陛下为了立后之事,在朝堂上弄得很不成个样子。”
曹丕“哼”了一声,道:“朕堂堂天子,立后之事岂容他人置喙。朕可不是那没出息的山阳公,满口仁德的伪君子,连自己的皇后都保护不了。”
“他的皇后,就是你的第二个心结,”甄宓叹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后来跟你到了许都,常有人对我说,我眉目间有三分皇后的模样。我还记得她‘死’后,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令我想起初初相识、那个闪着珠玉光辉的你。只是那时廊下弹琴,我以你为知音,原来是个误会。”
“甄宓,”曹丕语气中微带歉意,“你我识于微时,而且你毕竟是朕的正妻,叡儿的母亲,如果你想的话……”
甄宓摇摇头,语声愈加疏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的是与我扫雪烹茶、琴瑟和鸣的夫君,你却根本不需要一个妻子,因为你无法跟任何人亲切温存。在你心中,“皇后”甚至也不该是你曹丕的妻子,而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她停顿了一下,道,“已死父亲的垂爱,强逼而来的女人的真心,你这一生所求,皆是镜花水月,究竟是不幸,还是不智?”
曹丕大怒,颤声道:“住嘴,你放肆!”说罢举起手来。
甄宓默然,眼中无惧意,却满是同情怜悯之色。那是曹丕至为憎恶的眼神——朕为九五之尊,当登山踏雾,指天笑骂,你竟敢可怜我?
六月,曹丕遣使者赐死甄氏。郭贵嫔闭门不问世事,但因她来历不明、莫测高深,世人多有郭女王狐媚惑主、进谗加害甄宓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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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朝受禅于汉,各种礼仪典制未有大异。长居深宫却为流言缠绕的郭女王由远处缓步而上,只一个模糊人影便见得通身高贵,举手投足皆为大家仪态,竟衬得一旁的皇帝失色。众臣在肃立中忍不住用眼角偷瞟,其中大半是出于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无显贵出身甚至无所出,却令初登帝位、根基尚不牢靠的曹丕执意要立为皇后?
另有一部分人,却在帝后二人行至身边时,如见鬼魅。然而……有骠骑将军前车之鉴,谁人敢发一言?
殿前唯余鼓乐之声,册后典礼如常举行。众人只见新皇后身姿挺拔,依从仪制向天子盈盈下拜;曹丕眼中的她,却神色冷漠而眼眉低垂,终是不肯望向自己一眼。嗯,那正是当年司空府退敌后,一身血污的他所面对的皇后。她也并非没有孤勇激愤的时刻,只有当心中恨极,才作此冰冷神色。大概是少年记忆太深刻,曹丕竟然最喜欢这样的她,正如他也喜欢上了鼻端的血腥气味;至于她是恨极了他,他自嘲地想:“她恨极我,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我与她之间,又几时有过转圜余地了?”
他对面的人则全然又是一番心肠——她却想起当年在邺城被那人推开后,情绪失控地问出一句:“我是谁的皇后?”莫非“皇后”二字,竟是她一生魔咒?当十四岁贵族少女肩负起整个家族的荣耀与责任来到少年天子身边时,她对于自己的新身份是似懂非懂的,歃天子之血,起九州之誓,她是被教导着做了那样的皇后。她曾想她终究是要殉节的,待得汉室重光那一日……尽管刘平承诺会给先帝、给她、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那个人啊,总希望着面面俱到,不负苍生不负卿。
注定要殉节的废后却被二度册立,只是大汉已成前朝,天子也非当年人面,而眼前这个野心家、篡位者,要的又是怎样一个皇后?
典礼过后,二人来到偏殿。
“辛苦皇后了。”
“如今臣妾既为后,陛下一诺千金,务请守约。”皇后却冷冷答道。
曹丕一笑,道:“皇后放心。自今日起,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共之,当然……只要他不起异心。”
这一句“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共之”,却令新皇后听出了莫大的讽刺,她猛然抬目直视君王,双眸中射出异光:“他……山阳公为天下苍生计,将帝位江山奉送于你,你却要羞辱我夫妻到几时?”
“羞辱?”曹丕脸上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平静地道,“无论皇后怎么想,朕从未有过半点羞辱你的念头。也请皇后记得,你是南郡太守郭永之女,朕为魏王世子时就入了东宫,朕,才是你唯一的丈夫。”
皇后冷笑道:“册后大典一过,我的身份即为天下人所知晓。陛下是打算效法赵高,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吗?”
“皇后切不可如此自谦,”他的眼神由上而下细细打量着凤冠朝服的她,“伏氏一门由令先祖始,赫赫扬扬数百年,沉深有大度,这后位由你居之,方是中正之道,朕不过是为匡正这应有之道。”他说得有些激动。
“哦?陛下方才还提醒臣妾说是南郡太守之女,怎么自己却绕不过这重身份?”她眼中怒气渐盛,“是谁诛杀我伏氏三族百余人,是谁终结汉室,令本宫与前朝天子仳离?‘匡正’二字,由你曹家说出来,真是可笑!”
曹丕一时语结,他知道自己本不该与伏寿说这么多话,这是他们绕不过的累世仇怨。半晌,他似泄了气一般说道:“皇后……朕毕竟是一个懦弱的人……”
伏寿一愣,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句话,她记得刘平也曾对他说过。
“朕记得曾经立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皇后殿下,却一样也没能做到。因为我……害怕我的父亲,也相信他,相信他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执掌、平定这个乱世。朕是永远不会违背父亲的,所以朕不能使你死而复生。但伏寿也好,郭照也罢,究竟还是你,你仍是天下正朔唯一的皇后!”
伏寿哑然,她从来不在乎曹丕的誓言,更不要做什么皇后。既然皇朝倾颓,她只愿与刘平避居世外,男耕女织、儿童读书,这是她做了十几年的美梦。但是早先她被掳来此处,曹丕已以山阳公的一世安宁为条件,逼迫她配合这李代桃僵之计。
“陛下又何必说这些?魏公与陛下,臣妾只道是曹氏,并不会分得那么清楚。”
“朕是天子,自然不必为自己开脱。自承懦弱,也只是与你说话不必什么心机计算,倒比应付那些朝臣轻松多了。皇后今日想必乏了,早些休息。”其实他说那些话时,想起了被自己赐死的甄宓,其实她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也许……正是因为太了解。
伏寿这才发觉曹丕的眼神已经变了。曾经,少年的他眼神闪烁不定,那里面有野心、欲望、愤恨与不甘,但仍是明亮的。如今他的眼神不再灵动,像是蒙了一层灰,更教人看不清了。
曹丕转身离去,背对伏寿淡淡说道:“伏氏三族被诛,皇后诈死出宫而致夫妻仳离,都是前朝之事。每一道圣旨之上,皆有前朝天子用印。”
可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这样的理想你怎么会懂。伏寿心想。
“天下人?朕理得天下人怎么说?朕登基以来除禁令、轻关税,与民休养,这才是国之根本。朕的家务事轮不到他们过问。”翌日,司马懿来奏,谓一众大臣指新皇后捏造身份罪犯欺君,陛下如不废此不祥人,则罢朝不上。
“捏造身份,罪犯欺君?”曹丕怒目圆睁,“好啊,这是冲着朕来了。”
“这班臣子,为首的正是当日顶撞陛下的曹洪。”司马懿暗自得意,心道这曹氏宗亲,你该如何处理。
“曹洪身为宗室,蛊惑群臣,毁谤皇后,是为不忠不义,将他削爵下狱!今后朝臣若再有废后之议,即是以臣弑君,以谋反之罪论处!”
“臣遵旨!”司马懿大声应道,话声因激动而略有颤抖。他感到大仇得报的一天,或许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快。
之后,曹洪虽因卞太后介入而免牢狱之灾,终被贬为庶人。其余大臣如戴陵、鲍勋者,一律比照办理,又加之皇后谨言慎行、不涉朝政,私德并无可指摘之处,此事方才不了了之。司马懿又散播流言,指曹丕打击众人乃挟怨报复,皆为少年时向曹洪借钱不成或被戴陵、鲍勋劝诫不可打猎。久而久之,舆论焦点竟从皇后如何身份成谜、丧德败行转向皇帝如何乖戾狭隘、处事不公上。
流言传到曹丕耳中,他只哈哈一笑道:“后人读史,读到竟有君王因借钱不成而挟怨报复,倒也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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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再也没有梦到过唐瑛。在最后的梦里,身披嫁衣的唐瑛与他诀别,从此两处茫茫。他在父亲的主持下娶了名门淑女为妻,又有几房姬妾——毕竟,这对于世家子来说才合规矩、成体统。他如今位高权重,更逃不过这修齐治平的伦理纲常。这不像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以为凭一腔血勇即能摧枯拉朽,什么君臣名分,什么王妃再蘸,什么传宗接代,都抵不过两人真心相爱。
如果唐瑛未死,他会活成另一种人吗?“司马懿!”她总是这么不合礼仪地唤他,尽管语调从最初生硬的敌意转为最后的娇羞缠绵。伏寿就已经够刚硬了,她的唐姐姐则更比她多一份生涩。这两个女人生逢汉室风云飘摇之际,历经波谲云诡,却都奇异地保有某种天真执拗。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逗弄唐瑛吧,而她总会不负所望,气鼓鼓地憋出一句“司马懿!”
如今他身边的女人却是圆熟得体的,她们恭敬地称他为“仲达”、“相公”或“大人”,就连她们的手都是令他失望的,那都是柔荑一般的纤手。而他最爱的那个女人,因为长年习武,她的手掌是粗糙的,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茧子。
唐瑛一定会怪他吧,司马懿想。他嘴里说着要复仇,却成了曹丕的股肱之臣。即使他见缝插针地离间曹氏宗族,将权力揽于自己手下,这颠覆曹魏的工程漫长而痛苦,漫长到他怀疑自己已忘却初衷,因为他逐渐爱上了权力的滋味。义和啊义和,你又何苦将数年苦心经营双手奉上,助他曹家开创局面、稳固江山?当年曹操如何逼迫你我,你竟忘了吗?你倒是看看,天下如今难道就太平了吗?
他的车驾刚到府门口,已有仆人赶忙上前侍奉。回到府中,却听得张夫人正厉声斥责:“你如今是何等身份,怎可以学得如市井妇人般,津津乐道于这些宫闱秘辛?也不怕人笑话!”
“怎么了?”司马懿见到新纳的柏夫人正低头受教,不禁皱眉问道。
“你们先下去吧,”张夫人使个眼色遣退仆人,对司马懿说,“还不是关乎皇后的那些传言。柏妹妹听说相公是陛下重臣,便拉着府中下人问东问西。别的倒也罢了,只怕到时以讹传讹,被人说这些秘事是由尚书府中听来,那还了得?”
“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司马懿故作轻松地对众人道,“我历经汉魏两朝,与山阳公与当今陛下都曾并肩作战,立后之事如有蹊跷,我又岂有不知之理。”
“哦,这么说不是陛下觊觎前朝皇后,为美人夺江山啊……”柏夫人忍不住嘟囔道,语气中充满失望。她今年不过十五,一派天真烂漫,又颇得司马懿宠爱,不免少了管束。
张夫人柳眉倒竖,正欲发作,司马懿摆了摆手,自己对柏夫人道:“你这话是以下犯上,以后不可胡说了。这必是外面不正经的曲文听多了,这世上哪有这种事?江山有变,首先要牺牲的就是女人。”
柏夫人似懂非懂,点头道:“嗯,怪道我在家的时候的大人们都说汉天子是个没用的傀儡,太祖皇帝要处死他的皇后,他哭哭啼啼了一番,就把皇后交出来了。传言伏皇后求他救命,他还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她到底年轻,不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司马懿默然不语。当年刘平执意不从崔琰之计,与满宠合力救出潜龙观中三十余名儒生,而致伏寿之事再无转机。崔琰感怀君恩,未几仍为曹操迫死。而皇后之存废生死,又岂止关系伏寿一人?伏氏传家四百年,与国同祚,伏完更是当世大儒,门生遍天下。伏氏为后,是汉室孤忠势力的象征,表彰的是天子复燃火德的决心。堂堂一国之君,竟为讨好一个权臣放弃皇后,间接导致崔琰自尽、孔融被灭族,怎能不令人寒心?士族汉臣皆谓皇帝自毁长城,连村野腐儒也要跟着感叹君王薄幸,谓伏后与天子少年夫妻患难与共,末了却被弃如敝屣。人心向背,一时逆转。之后这许多不堪的传言,大多也出自士族儒生对这位末代君主彻头彻尾的失望。
正思忖时,仆人在外禀告:“大人,山阳郡有书信捎来。”
“嗯,”司马懿一点头,道,“我有些事,二位夫人先下去吧。皇家之事,今后不可妄议。”
临退去时,柏夫人兀自有些不服气地对司马懿眨眨眼睛,司马懿报以一笑。她侧过脸去,清秀的脸庞上一杆高挺的鼻子,衬得少女如花容颜别有一股子英气。
司马懿心念一动:自己这一生只得如此了,还报什么仇?但她在九泉之下,也愿意看到自己最好的姊妹与心爱之人携手同归,永不分离。我手头那些兵马,配合义和这正派汉室血脉振臂一呼,或可与曹丕一拼。大不了就与义和痛快战死,也省了伏寿那些零碎的苦头。
展开竹简,刘平却语调平静,谓自此惟愿尽心治理封地,保一方百姓平安。更劝勉仲达于朝堂上多方作用,切不可无故再起兵祸而致生灵涂炭,要紧要紧。至于伏寿,竟是老一套的为天下百姓愿受这同心离居、相思煎熬之苦云云。
司马懿取出随身佩剑,将竹简劈得稀烂,并嘱咐下人说:“拿去烧了,以后山阳公府再有信来,不用上呈,一律焚毁了便是。”
过不多日,司马懿叩请过上意,带着年幼的皇长子曹叡拜见皇后。自从母亲被赐死,曹叡变得孤僻寡言,但司马懿令他跪拜称“母后”,他竟毫不犹豫照做。郭皇后“嗯”了一声,令他抬头,见皇长子眉目如画,全然像他母亲,因此不忍冷漠以待,对他甚是慈和,却见曹叡两眼泛红,似有泪光,口中再唤了她一声“母亲”。
“皇后看这位小殿下却是像谁?”司马懿吩咐宫人将曹叡带下后,对皇后如此发问。
“倒是真像她母亲。”皇后答道。
“其实小殿下与皇后娘娘也有三分相似,他方才看到娘娘面目酷肖其母,是激发了骨肉天性。”
皇后疑惑,宫中倒也有此议论,但她自己却不觉得。
“臣以为娘娘以正宫之位收养皇长子,于两位殿下是互惠互利的万全之策。陛下对这位小殿下的态度……委实难以揣度。”
皇后环顾四周,侧头避开不远处的随侍宫人,对司马尚书低语道:“仲达是要我收养曹家的孩子?”
司马懿走近一步,也轻声道:“这也是为保你周全。此子若为太子,将来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他俩都看得到,正值壮年的曹丕,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
“太后……”一向冷静的皇后忍不住话声颤抖,下意识抬首望了望这座华丽的囚笼,道:“这么说,本宫是终要葬身于此了。”
当年我曾信心满满代义和发言,说他为了见你,恐怕十个皇位都肯换。可是其实——你的藏身之所,他从来没问过我。这一句话,司马懿并没有对皇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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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黄初六年,浊鹿城山阳公府邸内,女子正于灯下伏案书写。
“天色晚了。”温雅的声音照旧从身后响起。
“这就快写完了。”她答道,突然轻咳了两声。
“可是你这样……于身体无益啊。”他关切地说。
她忍不住苦笑——曾经,她的理想是随父兄征战沙场。将门虎女,却归于宫墙之中,即使从皇宫到山阳公府,都不过是换个身份行一方主母之职。那刚毅矫健的少女,恍如前身。
刘平见她不说话,犹豫着问了一句:“令兄长可有回过你的信?”
曹节气为之一滞,摇头道:“总还有些别的法子,我想去见母亲,或许……”
他们的对话总是这样不明不白戛然而止,因为双方都在试图回避那个令人尴尬而痛心的话题。他们这六年来的相处都是如此。每逢祭祀,他们以前朝车马礼服前往,百姓看来,虽为亡国帝后,却是一对佳偶壁人,更有人赞叹曹后坚贞,甘与兄长决裂追随逊帝来此。只有曹节自己明白,这与忠贞无关。
起初刘平寻伏寿而不见,状如疯魔,曹节随他去山阳是为照拂。当他渐渐平静下来,却并未开口让她离开。刘平毕竟是至诚君子,永不迁怒于人,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与兄长决裂的曹节如若回去皇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走入又一场政治婚姻。
但压垮曹节的,除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之外,恰恰也是刘平这性子。他会在更深露重时为她披衣,然后忙不迭抽走自己的手;出行的马车上,他总是远远坐开,肢体的僵硬显而易见。他为何不恨我,不骂我,不逐我呢?那样我反而会好受些。
“大哥哥,既然你心里由始至终只有伏姐姐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试着去要她回来?”
刘平的脸上闪过极其痛苦的表情,良久方道:“伏寿于我是相知相惜的牵念,如视家人,只能在心底爱,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使兵祸再起。我想过……与她能有机会重逢,但这样的话,我是不适宜说的……”
曹节明白,事情的唯一转机,在于二哥的生死。近日来多有传言指曹丕沉疴日重,大魏立国不过五年,皇帝崩逝,只恐天下又生变乱。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只听刘平续道,“我与她之间,究竟是这一句约定。”话声清越坚定,一如往常。
曹节猛然回头看他。山阳公清朗俊秀如昔,仍是司空府前少年天子的模样。岁月和不幸似乎总能饶过一些人,不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曹氏一门皆是杀伐果断之人,连她母亲都不让须眉,她却独爱汉天子温润如玉。可是他温和表象背后那种坚持己见、不管不顾的劲头,如慢性毒药一般作用,使人不知不觉间陷入绝境。
“百岁之后,终究是幽冥之事,这如何……算是一句约定?”山阳公夫人将手中的笔一掷,起身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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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洛阳皇宫,正有乐师抚琴唱和。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盛装的女子跟着默念一句,也就上了心,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禀皇后,这是陛下所作《秋胡行》。”宫女答道。
“这不是新作的吧?”她想这两年曹丕忙于伐吴,恐怕没有这般心境。
“奴婢不知。”
皇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随侍宫女早已习惯了她的少言寡语,也不以为异。
曹氏父子文名在外,她是大儒之女,在这样的事情上是留心的。只是向来曹氏于她,无外乎刽子手与阴谋家。
“……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如此乖戾刻薄之人,诗中却不尽缠绵哀怨之意。她冷笑中却有一丝犹疑——她一早就看出了他的野心与权欲,但当他真的攀上巅峰,却并没有如她料的那样沉溺权术、横施淫威。她突然想起那年的邺城之旅,刘平对她说觉得曹丕为人不错,还要替他打通西域。她在前半生历经徐州屠城,李傕、郭汜之乱,又在许都曹氏铁幕下忍辱多年,待人自然不如那个远离政治的河内世家子宽厚。但说到底,他俩谁也没看透曹丕。
深夜入皇后寝宫之时,远远却又听得琴歌相和——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正是白日里那首《秋胡行》。
寝宫里微有烛火,孤单单形影相吊的,确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他憔悴的病容被烛光一照,显得清癯,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臣妾叩见陛下。”她拜倒。
“朕听说皇后很喜欢这曲子?”他边抚琴边说。
她默然,只是好奇问过一句,几时说喜欢了?
“山阳公夫人又给朕来信了,”他刻意加重“山阳公”三字,面前的皇后果然眉头一紧,“她求朕放皇后回去。”
他却不往下说,只低声吟道:“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反反复复只是这开头的两句。半晌,他才开口问道:“皇后以为如何?”
他见皇后眼神游疑变幻,知她又起筹谋,叹道:“太医前日里说朕命不久长,皇后想必也听说了。难道这时候,皇后都不愿与朕坦诚相对吗?”
“陛下想多了。从来君王是孤家寡人,能与何人坦诚相对?”
“朕只想要皇后一句真心话——你是否想去山阳?”
她不再作声,垂下眼眉不看他。
琴声戛然而止,曹丕忽地站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皇后就这么恨朕?”
他这一下暴起,竟不似久病之人,手指紧紧箍住皇后纤细的手腕,吓了她一跳。这些年来他从未对她用强,即使侍寝时也未有粗暴之举。
也许是受了激来不及反应,也许是胸中多年积怨,皇后昂然相对:“我恨你,更恨你父亲!”
“你终于肯好好跟朕说话了,皇后殿下,”他有些轻松又有些得意地看着她,“你恨父亲灭你三族,恨他一心置你于死地,更恨朕将你掳来。朕可以放你走,放你于四海八方,却绝不容许你再见他!”
“你……“她试图极力挣脱他,却被箍得动弹不得。
他突然走上前去,使劲扯开自己的衣领,凑到她跟前去。
他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她也只得由他。这人自小习武戎马一生,即使已病势沉重,她这样娇弱的女子也是挣不脱的。
他却指向自己脖颈上那条清晰可见的疤痕,那时他被人割喉几乎丧命,救他的汉天子,却在日后被他逼入绝境。
“朕生逢乱世、自幼从军,十几岁上就预备好将一腔热血洒于疆场之上,皇后认为朕会怕死吗?可是当鲜血喷涌而出之时,我心里怕极了,我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那种恐惧,非亲历而不可知,皇后懂吗?”
皇后一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如蛇爬行的丑陋伤疤,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她几时又怕过死,在她成年之后的大部分生命里,她随时准备着为汉室殉节,只是当鸩毒发作,当她意识涣散,五感丧失,地狱来临,那一刻出于生命本能的恐惧……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眼前的男人欺了上来,她闻到他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尚不及分辨,听他说道:“冷宫是何等地方?寒冬只得一副薄被,吃穿尽是不堪之物。假死之计虽妙,你的生死却全然掌握于旁人之手。这就是与你倾心相爱、生死相许之人。你恨父亲咄咄逼人,可他作为皇帝可有维护过你分毫?他若真顾惜你,绝不能让你过那样低贱腌臜的生活,绝不忍让你独自面对死亡!”
她嘴唇微动,尚在思索应否开口辩驳,又听他说:“你是否要说,这是你们的理想?你们的理想是什么?是汉室吗?汉室是他拱手相让于我。是爱情吗?对他来说,爱人不过是因为全然理解、信靠他,好让他问心无愧任意处置的人。告诉我,你们这所谓的理想究竟是什么?是清平天下吗?异地而处,他刘平是否会比朕做得更好?”
她感到自己的下唇开始不受控地抖动,刘平,是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战场上英武的他,闺房中温柔的他,然而她最记得那个整日低头认错的十八岁少年,曾仗剑挡在门前,对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眼前的女人露出痛苦而无助的神色,这是曹丕见所未见的。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柔情。他不是不清楚自己担当着恶人的角色,可是他又不忿——刘平先是放弃了伏寿,又将伏寿最为着紧的汉室拱手让人,可是她似乎毫不介意,只愿天涯海角追随他去。他有什么好?
他有什么好?刘平有什么好?子建有什么好?这是萦绕他一生的噩梦。
我复你的后位,让你重受百官叩拜,为你不惜与整个朝堂作对。可刘平有什么好?你金玉之体,难道真的随他去做一个乡间农妇?
他看着她,无法想象她成为农妇的模样。他甚至想象不出她成为任何其他人的样子,她就只能是皇后。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却仍然娇艳高贵,她颤抖的嘴唇如鲜花初绽。怎么会呢?她在他面前从来都冷漠而刚强。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她的反抗并不激烈,因为她仍沉浸在惊疑之中,她濒死那刻的孤独与恐惧,她走向冷宫的道路,插在她父亲心口的剑,先帝临终前的嘱托,再早前,她与他曾歃血为盟。如今,她一生成空。
她终于想起来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是什么——那是久病之人身上的药味。
那是她的原配夫君,少年崩逝、埋骨荒郊的汉天子刘协。
郭皇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仍是少女,那是她初次侍寝。年轻英俊的天子态度冷漠,她既惊且怕。然而当她几乎被撕开,疼痛贯穿全身时,她突然不怕了。她突然感到那也是他的疼痛——他这生不逢时的少年帝王所有的压力、挫折与无奈。他的每一次冲击都使二人深感绝望,因为天地悠悠唯有彼此,而她在疼痛中生出不属于十四岁少女的温柔与坚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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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黄初七年五月,曹丕崩于洛阳,谥文皇帝。太子曹叡即位,司马懿受遗诏辅佐嗣主。
永安宫中,郭太后不可置信地盯着另一份遗诏,“仲达,这是你的手笔?”
司马懿哈哈一笑,朗声道:“你想多了,我却是不愿成其好事的。”国丧期间,太后宫中,他却这般肆无忌惮,道:“他人却已到了洛阳。”
太后一惊:“这么快吗?”
“想是他们兄妹复了书信往来,那边比我们更早收到消息。长公主……曹小姐也已早一步回京陪伴太后……哦,太皇太后了。”
“曹小姐……怎么不来见我?”
“想是她内心始终有愧。我那位小夫人入宫时倒见着了,说是从未见过如此寡言少语的人。就像你当初说的,又是一个少女的芳华。”
端坐的太后叹一口气,下意识望了望一边的铜镜,道:“世上谁人不老?”
司马懿淡淡一笑,道:“也有的人不会老。”
“仲达,你还在怪我们吗?”
“不,我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自己根本是纸上谈兵——牺牲卢龙,哪里就挡得住曹操南归?激怒留守中原的曹氏力量,汉室只怕亡得更快。而唐瑛……她毕竟是弘农王妃,汉室孤臣,以她的身份与肩负的责任,我们是不能离开的。世间男女,两情相悦已属难得,还要长久美满,未免是强求了。何况,”他忽又转作少时那成竹在胸的语调,“以现今的局势,我们也未必算输了。”
曹丕遗诏辅佐新主的诸位大臣中,以司马懿位份最高、权势最盛;而曹叡自幼为当今太后所养,事母至孝。这大魏左右前朝后宫之人,竟都是前朝逊帝旧人。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道:“是没有输,但满盘皆错。”
错了吗?司马懿心想。也许吧,所以他不做棋子,要做棋手。如今曹丕既死,这盘未尽之局,都在他执掌之中!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对太后道:“世事如棋,总要分黑白、定胜负。你说满盘皆错,是因为当年执棋之人爱心太甚,眼中不分黑白敌我。”
太后默然,她想起她自己当年的话:“……仁慈不会有对等的汇报,因为你的对手根本就不讲仁慈!”但她不愿多说,只答道:“这就是他。不在乎一家一姓之尊荣,以拯救天下人为己任。”
“司马懿放眼望去,看不到‘天下人’,只有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义和的理想太过渺远,而他的兄弟与爱人却又不算作 ‘天下人’,”他顿了片刻,道,“也罢,等你见到他再说吧。我们虽有遗诏在手,但如何说服当今天子放你出宫,又要费一番周章。臣告退。“
她独坐宫殿之中,盯着那份密诏暗自出神。曹丕以“未有无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为由力行薄葬,不与后妃同穴,更令宫中下级妃嫔悉数返家,或骨肉相聚或再嫁,而这份留于司马懿的遗诏中,又多放了一人。
“朕可以放你走,放你于四海八方,却绝不容许你再见他!”原来只是逞口舌之快。这样纠结计较了一辈子的人,最终却是他彻底想开。
数日后,官员朝拜新君,唯一人于堂上一侧孑然独立,是受诏而不拜的山阳公。她微微欠身由帘后悄然望去,那人除唇留微髭外,仍是当年模样,只是数年来他不问世事、在治内乡野行医济世,更增添一份山林逸气。而她如今贵为太后,事事只有更隆而重之。她回复端坐的姿态,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初见之时那么远。怎会如此?刘平曾教她见识过一种理想,他曾是她在残酷世道中的救赎。
满盘皆错。
隔日,山阳公求见郭太后。她沉思半晌,缓缓吐出一句:
“不见。”
又过数月,太后抱恙。新帝曹叡由演武场回,未及卸甲即前来探望。太后凝视一身戎装、跪拜在地的曹叡良久,忽道:“叡儿,原来你也很像你父亲啊。”
九年后,魏青龙二年,山阳公崩于封地。魏帝曹叡素服发哀,追谥山阳公曰孝献皇帝,车旗服章丧葬礼仪,一如汉氏故制。
第二年春,郭太后崩于许昌(注:文帝曹丕以“汉亡于许,魏基昌于许”,改许为许昌),葬于文帝首阳陵西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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