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涉及二战、纳粹和集中营的片子,影评决不肯放过罪与罚这个视角。也许是由于观察角度不同——我最在乎的永远是人,是个体的个性与情感冲突——所以我看The Reader的时候,没有花甚至一秒钟时间去考虑Hanna Schmitz是否真心悔过的问题。这不是个重要的问题。对一个民族来说,反思与忏悔是重要的,可是把它交由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来承担,这是荒谬的。Michael Berg的同学在课堂上怒斥,说这场审判是在转移注意,靠审判这特定的6个女人来回避所有德国人的罪孽。
这个女人是不幸的。她的不幸在于她没有接受教育,却天生敏感忧愁。这让我想起三毛在《荒山之夜》里写的那个少年木匠,她说那孩子跟其他粗爽鲁直的木匠师傅不同,他的灵魂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她不知道是否应该鼓励他去念书,对那个世界的向往只怕让他更痛苦。在大多数时候,Hanna给人的感觉是高大丰腴的、烟火气的、关于肉欲的。但是在某一场戏里,她躺在浴缸里,英气的眉宇间锁着一层薄雾,跟着犀利地一挑,我竟看见一个思考者的形象。她会随着Michael的阅读雀跃或是痛哭,也会像一个严肃的批评家一样阻止Michael读那些她认为下作的文字(说起来,《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确实有时笔调龌龊)。没人能想到她对自己的文盲身份敏感至此:升职即意味着将有人发现她不能读写,她最初离开西门子而应征做纳粹集中营的看守,也无非出于这个理由;为了那份身为文盲的羞愧,她宁愿承担谋杀罪名,这是庸常人做不到的。
教育的缺乏使得她浑浑噩噩、不通世务。二战结束,纳粹倒台,新的意识形态被确立起来。可以想象这个国家的智识阶层经历过多么强烈的振动,但这些事情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唯一的爱好只是阅读,阅读是她深藏的羞愧与热忱。很多人说Michael最终没有出庭作证是无法面对自己曾跟这样的罪人有过亲密关系,我却以为他是在保全这个女人的尊严和体面。一个无亲无故,毫无经济和社会地位的底层妇女的尊严和体面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可是那是她唯一的东西。
其实我不知道忏悔这件事本身是否有实际意义。而这件事又太容易被仪式化,它也可以是由一小部分人表达表达主流观点,而后大多数人跟着起哄的。德国人亦并非个个是哲学家思想家,大多数人也只是关心吃饭睡觉的普通人。那些在法庭上把所有罪行推给Hanna的女人,她们在日后想要做出忏悔的姿态也是轻而易举的,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因为历史不能被改写,没有人能够忏悔什么,也没有人值得被原谅。谁都不会比谁无辜。当Hanna在法庭上拍案申辩那仅仅是她的工作责任,当她留下遗嘱将仅有的7000马克留给集中营的幸存者,我感觉即使她并未在深刻意义上认识过自己的罪行,她也是个比其他很多人好得多的人。
我想到李安的王佳芝,被意外卷入政治事件的天涯孤女,在行刑时她脸上有不可捉摸的神色,我把她解释为轻蔑与不屑——对革命热血背后的那一片阴霾,对人性本身的残酷与虚伪。
Hanna Schmitz亦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即使她的天性与出身相违背。在我眼中,这不是一个女刽子手通过文字的教化而悔罪得救赎的故事,而是对强势实体——国家、集体、社会——的质疑与嘲讽,为着它加诸在任何个人身上有形或无形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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