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敲打键盘完成上一篇博文时,舅舅正在死去。他的离世对我在精神上所造成的打击,我是未曾料到的。过去两周多来我勉力进食、与人对话、完成工作,但整个人陷入极度的黑暗与痛苦中,至今无法抽离。但我又为自己的痛苦的感到愧疚,因为那痛苦的来源是自私。这痛苦的来源我自己可以厘清,却不愿敲击键盘记录下来——记录它即是直面它,我没有直面它的勇气。
家庭成员互为冤亲债主,舅舅在门生故旧眼中正直清廉、风度翩翩、重情义,是真正的绅士型学者,可在家人眼中又是另一番形象。论性情和喜好,我在家族中最亲的人是外公,跟舅舅虽从未亲近,向往书香清雅的我却也是暗暗仰慕他的。他桃李满天下,可能只把我当提携过的后辈之一,我的寡言内向、不通人情,也曾令他有所微词。拥有相似的经历不代表能互相理解,因为向上向下完全是两个视角。
(敲击键盘的时候已经痛苦至极,思绪纷乱,此时窗外也正狂风大作……就不作起承转合了)
我唯一所能而家族中其他人皆不能为舅舅做的事,就是将他生母的照片以数码的形式上传到互联网。舅舅一生痛恨中共,但的确也在中共体制下完成教育,曾跟我说他无论几经友人劝说,都无法在心底建立起一个神(例如耶稣基督)的形象。他也笑说神鬼都是无稽之谈。既然如此,他一定不会介意我将他生母的照片上传到网络。家族中人处事粗疏,必不会有人好好保存这张照片,倒不如让她的形象以数码的方式在这世间多存在一阵。
这是一位极可能生于、也死于民国年间武汉的女士。她可能是一位地主家的小姐,受限于时代,她未必读书识字。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她被嫁给指腹为婚的对象——他是地方官员家的独生子,单眼皮高鼻梁瘦长身材,也算一表人才。婚后她接连生育,但他也许脱不了小孩心性,也未必顾家。他们的孩子也有夭折,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继承了她的浓颜好相貌——她丈夫和后来续弦的妻子生的孩子都不如这两个哥哥好看。噩运突然降临,她被诊断出患了癌症,在那个医学未够昌明的时代,很快地去世了。据说她对开朗豁达的长子放心,唯担心幼子将来与继母相处不好——后来果真应验。这两天我总在看手机上她的相片——穿越时间、空间与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外婆对视。她知道自己这么美吗?她是否向往过自由恋爱呢?她经历一次次生育、流产的痛苦时,能与谁人诉说呢?长子仍未长成,幼子懵懂未知,她作为亲妈却要撒手人寰,那该是多么难受……这种怀想深深触痛我,使我第一次希望那些神鬼传说都是真的。舅舅,希望你已经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