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21, 2023

另类的悼文

         在我敲打键盘完成上一篇博文时,舅舅正在死去。他的离世对我在精神上所造成的打击,我是未曾料到的。过去两周多来我勉力进食、与人对话、完成工作,但整个人陷入极度的黑暗与痛苦中,至今无法抽离。但我又为自己的痛苦的感到愧疚,因为那痛苦的来源是自私。这痛苦的来源我自己可以厘清,却不愿敲击键盘记录下来——记录它即是直面它,我没有直面它的勇气。

        家庭成员互为冤亲债主,舅舅在门生故旧眼中正直清廉、风度翩翩、重情义,是真正的绅士型学者,可在家人眼中又是另一番形象。论性情和喜好,我在家族中最亲的人是外公,跟舅舅虽从未亲近,向往书香清雅的我却也是暗暗仰慕他的。他桃李满天下,可能只把我当提携过的后辈之一,我的寡言内向、不通人情,也曾令他有所微词。拥有相似的经历不代表能互相理解,因为向上向下完全是两个视角。
        (敲击键盘的时候已经痛苦至极,思绪纷乱,此时窗外也正狂风大作……就不作起承转合了)
        我唯一所能而家族中其他人皆不能为舅舅做的事,就是将他生母的照片以数码的形式上传到互联网。舅舅一生痛恨中共,但的确也在中共体制下完成教育,曾跟我说他无论几经友人劝说,都无法在心底建立起一个神(例如耶稣基督)的形象。他也笑说神鬼都是无稽之谈。既然如此,他一定不会介意我将他生母的照片上传到网络。家族中人处事粗疏,必不会有人好好保存这张照片,倒不如让她的形象以数码的方式在这世间多存在一阵。

        这是一位极可能生于、也死于民国年间武汉的女士。她可能是一位地主家的小姐,受限于时代,她未必读书识字。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她被嫁给指腹为婚的对象——他是地方官员家的独生子,单眼皮高鼻梁瘦长身材,也算一表人才。婚后她接连生育,但他也许脱不了小孩心性,也未必顾家。他们的孩子也有夭折,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继承了她的浓颜好相貌——她丈夫和后来续弦的妻子生的孩子都不如这两个哥哥好看。噩运突然降临,她被诊断出患了癌症,在那个医学未够昌明的时代,很快地去世了。据说她对开朗豁达的长子放心,唯担心幼子将来与继母相处不好——后来果真应验。这两天我总在看手机上她的相片——穿越时间、空间与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外婆对视。她知道自己这么美吗?她是否向往过自由恋爱呢?她经历一次次生育、流产的痛苦时,能与谁人诉说呢?长子仍未长成,幼子懵懂未知,她作为亲妈却要撒手人寰,那该是多么难受……这种怀想深深触痛我,使我第一次希望那些神鬼传说都是真的。舅舅,希望你已经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团聚。



Thursday, November 2, 2023

死荫的幽谷

        近日常忧惧死亡,这从记事起即缠绕着我的恐惧从未消失,偶有浮现,只是近日浮现的频率也忒高了些。我对此有多种解释——比如舅舅卧床已久,按医生说法就是这几天的事;比如家中有十八岁高龄的老橘猫,我总要准备与她告别;比如李玟与Matthew Perry的骤然离世,名人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却真的将他们当作老友。
        文献说人对死亡的恐惧在中年达到高点,盖因中年人将面对父母、亲友与兄弟姊妹的相继死亡。论及死亡,我认识相当多的人曾表达只愿死后万事空,灵魂或神识——这玩意儿最好是不存在,我真的羡慕他们的豁达与勇气。由此看来,对死亡的恐惧简直是自我意识过剩之人的现世报
        我还以为我恐惧死亡是因为不再有信仰。前日里听播客,知名穆斯林反贼开宗明义,说是世上大多数没有宗教的人其实都有信仰,颇是值得玩味。我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旗帜鲜明地毁僧谤道、嘲讽所谓的“沙漠一神(邪)教”,一是出于大学时代那非常不妙的团契经历,二是——又是——受到狗律的影响。我对此倒也不后悔,因为从中国到美国,我所遇到的很多教徒(尤其是华人教会中那些前天刚converted的)实在不怎么样。但我所以为的“代表美国先进文化”的狗律更为不堪——我合理怀疑我现在随便去本地最闭塞的教会找个最愚昧封建保守的教徒对谈,对方能给予我的尊重都比狗律要多。我从小受无神论教育但也是个emo人,在爱意激荡之际很容易达成《大明宫词》里小太平的状态:爱得最深的那个人本身就是一尊神。而狗律则如重重击打在我脸上的一个巴掌,告诉我以人间情爱作为信仰多么愚蠢可笑。当然要说爱得多深、伤得多重那也未必,我若在看清狗律为人后仍痴迷,也是一样愚蠢可笑。但我不再有信仰,因为我终于明白恋爱脑信仰无非使自己盲目,将自己与垃圾人送作堆。对此我虽以自嘲扛过,却止不住想起烦人的基督徒劝诫你时那句老生常谈:什么不懂基督的大爱,则小情小爱亦无所适从(大意)。
        扯远了……总之当下我对死亡的忧惧、对人间情爱的虚无感、对去日无多(这事儿就是……也不好说)的感慨,似乎又将我指向一个自己曾矢志背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