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没了,自五个月前脑溢血后一直昏迷,靠鼻饲进食,身体慢慢衰竭,直到昨天。享年94周岁,算是喜丧。
这样的状况,家人早已预备好,没有太大的悲痛。家人有周六下午到舅舅家聚餐的习惯,一接到通知,火速赶到了邻近的医院。于是隔壁床的宁波老太还安慰我们说,年纪大了总有这一天的,今天女儿给她送终送到,现在你们那么快都来了,蛮好蛮好……整个过程很平静,惟有我感情脆弱的老娘一直抹眼泪。
我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到初中,与祖父母却是缘浅(据说,他们重男轻女-,-),外公外婆都是民国二年生人,他们身上那种特质,我以为才是传统中国人的温良恭俭让,安守本分,毫无企图心。错开了那个时代的人,总没有那种温良的气质。我现在相信一个人的价值观是幼时环境所潜移默化的,我的童年生活很纯净,因此人大了也学不会世故,其实,也看不上。
在我心里,我的祖籍一直是算外公外婆的故乡,九省通衢的武汉。据说,那里的辛亥革命纪念堂里,是有我太太外公的名字的。外婆的老豆是绸庄boss,因此她小时候读教会学校,着实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提起她老豆,总是说“我父亲……”,听起来很庄严很文雅的。她早年脑子清楚的时候,还会拿出一张年轻男人的戎装照片,说是她大弟弟,年轻轻得猩红热死了——那是相当的帅。绸庄boss在武汉的那栋房子,早年政府说要收,后来不知怎样。按我家人的习惯,估计也懒得跟亲眷们争取些什么。外公外婆打四九年以后,就习惯了贫穷,事实上,当时大家都很穷。可抱怨的都是舅舅辈,老人却是不说什么的,外公以前的厂里有人上门看望退休职工,送点芝麻绿豆,他们欢喜地受了,还觉得蛮好。跟着他们受溺爱,当然会惯出不少坏毛病,但坏心——那种因为历经沧桑而恶毒了的心思,却是半点都沾不到的。
可是我还没有去过武汉哪……虽然有句话说,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可是武汉在我心里是那么温良安宁的城市。这种情结,跟真正在武汉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又是不一样的。
我要找机会去一下武汉,看看外婆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她在武汉的侄子侄女和孙辈,很多都是酷肖的脸:细眼睛高鼻梁,肤色白皙,让我看了就觉得亲近。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ps. 丧礼上听到的八卦多则:
1. 话说外公的爷爷,辛亥革命纪念堂里那位,是清末贡生,在日本留学期间加入同盟会,后来回来参与策划武昌起义的。后来因为不满袁系的倾轧,愤然辞去公职隐居。后来牵头兴修了某某铁路……啧啧,这个非常教科书啊。
2. 话说我外公的老豆是kmt的监狱长(咔咔kmt的监狱长也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呢),在民国时期养我外公这个独子绰绰有余,所以我舅舅们小时候经常听外公炫耀说,哦哟,你们这些收音机照相机,我读书的时候早就玩过了。
3. 话说我外公大学学的是工商管理,但他本身不是个有开拓精神的人。后来在重庆的中央造币厂里当职员,用手摇计算机算帐,算盘打得飞快,账也做得极其漂亮。当时的办公室职员全都西装革履,衬衫的领子浆得笔挺,皮鞋蹭亮。于是我年龄比较大的舅舅,上学的时候总能看到家里有一瓶一瓶各种牌子的凡士林,而“他们老头子”经常拿着新做西装回来试法试法,镜子照照,又拿回去改。便问我外公,要改到怎么样啊。我外公说:当然要改到我满意为止。话说那些耍帅的照片,文革的时候都烧了-。-人家还是票友,那些戏装照,也都没了。
4. 后来内战,上面钦点我老实可靠的外公调去台湾工作,并且谈了两次,被我外婆一票否决了。我舅舅们不大看得上外公,因为觉得他耳根软没主见,不会估计形势。
5. 后来便倒了霉,三反五反的时候把外公关起来让他交代,他这个软弱的人,脑子一糊涂,就开始胡编乱造,说xx给了他2w,xx给过他10w,便胡乱牵连了很多人,当然后来对不上证就被放了。外公吓破了胆,认为当知识分子便是要倒霉,就去当工人了,在流水线上钻无线电的螺丝啥的-。-
以上是【老子先前阔多了】兼【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篇。
5 comments:
dear,节哀。
这些文字着实温暖。
最后一段体现了你们家人的特质~~~hug~~~~~
Sorry to hear that.
但看看你寫的,倒也覺得you took it very well.
所以說經曆是會讓人長大的。
外公好惨。。。
感觉在读一段历史。丰富多彩的一生,纵然有时苦些,这辈子也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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