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3, 2007

Grandma is under coma

  我听说,她是体面人家出身,行三,是父亲钟爱的独生女儿。美国人的教会学校一直念到高中。她曾经谈起小时候的戴的首饰,说:我们这样的人家,银的是不戴的。
  我也听说,她年轻时脾气古怪,有歇斯底里之嫌,常为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跟丈夫争吵,对婆婆也不好。她绝不是可亲的人。
  她原本当然是做太太的,后来家庭经济不行了才出来做事。因为不会说普通话,不能重操旧业做教师,然而当时街区的小学老师,都要倚赖她的辅导。她在里弄的图书馆工作一直到退休,这工作性质想来很适合她。
  当年是她阻止丈夫去台湾,不愿意拖儿带女离乡背井。后来常被家人埋怨,说当时如果去了,至今家中就是另一番光景。她丈夫的武汉同乡开放后从台湾回来看他,说你们留在这里真是“造孽”。——其实这时候,平民百姓,谁又知道将来的事情。
  她也有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容长的脸,长相体面却绝对称不上漂亮。不像她丈夫早亡的第一任妻子,有一帧挽髻旗袍打着伞的典型民国照,美丽婉约。

  这些事情,我也只好是听说。对我来说,她只是外婆,是家里的老人、长辈,小时候带我,喂我吃饭,给我最早启蒙的人。她身上毫无西式教育留下的痕迹,也并不怎么像旧式家庭的千金小姐,虽然脸常常是板着的,可从来不觉得凶,更没见她发过古怪脾气,对小孩是极有耐心的。
  我想,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已经太老了。老,是会磨去很多东西的,一个人秉承了数十年的容貌、脾气、性格,都会渐渐模糊开去。最后,我外婆留给我的记忆,就跟其他很多人的外婆留给他们的,雷同了。

  我们家的人大都寡言而理性,极少大喜大悲,读书时候擅长的科目是数学。而我是异类,看方块字做戏的傻子,这基因由何而来,已不可考。也许家里只有我,会由片言只语拼凑起外婆的青年和中年时代,遥想七十年前那个九省通衢的城市,武昌、汉口、汉阳这几个地名常常伴随着一些模糊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尽是温良简隽之色。
  我外婆是民国2年生人,在这次生病之前,由于年纪太大,脑筋已经非常糊涂,时空概念混乱。常常的,说要回武汉去照顾年迈的父亲,照管家里的旧宅,探访旧时的亲眷。常常的,又说我外公出差回来了,要准备烧饭。
  她愈是这么提起,我愈不可救药兼莫名其妙地怀旧。想起白先勇的一些小说:《岁除》、《冬夜》、《一把青》……小楼昨夜又东风。

  如今她靠鼻饲进食,一直昏睡,偶尔吐一两个字。我想她是不能再开口讲出完整的故事了。她干枯的手,依旧看得出白皙修长的好轮廓。
  我有时候去看她,突然就觉得很悲伤。没有人知道民国22年、32年的她是什么样子,光阴把一切过往都洗刷得惨淡。而我所暗恋的那个桃花源,随着老人的失语,愈发遥不可及了。

3 comments:

Shang said...

Didi到此一游~~~~
^_^

Elaine said...

@.@ welcome~

bonnie said...

我也来游了~~~